抚宁是个藏不住八卦的地方,镇北将军刚归京就扶救乞儿的轶事被一传十十传百,竟造出了一段博施济众、济弱扶倾的佳话。 幸而大半时日晏含山都趴着,没人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像珠玉一样美好的字眼都往陆战身上去堆,也恰如元元之民对骁勇战神的期盼,可以理解。 但晏含山不那么觉得。 一个手里鲜血横流的人,称得上什么英雄? 她指腹来回磨搓着那块温润的和田玉,陷入沉思。 那天她说退兵,其实就是故意刺激陆战的,虽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但这等传言传到将军的耳朵里,南边那群狡猾的貉,定是扛不住挑衅,摩拳擦掌更想进攻。 可她说的是实话,榆山每年秋末的暴雨都来的猛烈,而白河城外那座魏齐交界的堤坝是用黄杨木筑的骨,黄杨木受潮易裂,年年修年年补,十有八九会被山洪冲断。介时他们没有退路,若攻不下白河,魏人收拾他们无疑如同关门打狗。 含山仔细回想,忆起那张熟悉的银面具在绥中见过一次,也是那般骑着高大白马的男人。 后来在白河的山林间,陆战并未戴着那张面具,她目力极好,深刻地记着那张脸的每一处五官和身影的每一段分寸——是深邃的、凌厉的、刚劲的、挺拔的、又薄情的…… 这三面,三副面孔在晏含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重叠。 她皱眉,疯狂摇了摇脑袋,想将这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 “阿姊,这么好的玉,我在魏国也没见过几回,你真舍得典掉?”晏云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侧目,云鹿安然无恙站在他身侧,忧心忡忡看着她。她当然不舍,这不仅是一块玉璧,更是她和弟弟的保命符。 含山是陆战亲手救下的人,且得了将军格外的驻足侧目,当下整个抚宁都以为是秦氏欺负弱小,强抢民女有损风化,谣言愈传愈歪,秦府差点让唾沫星子淹死。 婚没结成反倒惹了一身荤腥,秦氏当即决定婚事作罢。而温府那边听说镇北将军横生枝节,也不愿麻烦上身,加之晏含山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多留晏云鹿一日,本不富裕的府邸还要多分一碗米粮,于是他们对晏云鹿拳打脚踢泄气了一番,将他赶出了温府。 至此,所谓母家,生生成了一个笑话。也让她明白,血缘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关系,即使血脉相连,人与人之间,依然充满了利益和背叛。 原本她还存着受人恩惠,避于风港的心思,身为女子让她不由自主地选择去软弱,可那一天的事情,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令她清醒地意识到,世道从不会因为男女之分而偏颇一方,谁更强,谁就有资格活着。 但活着的第一步,总得有银子。 晏含山举起玉璧,借着骄艳的日光反复观看,莹莹玉色通透无絮,水色极好。和田玉之稀因其产自中原之外的西凉,这等稀罕物,含山只在贡品和赏赐中见过。她翻过另一面,玉芯下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战”字,十分难看,操刀之人似乎不会写汉字似的。 “将军有好生之德,”晏含山自顾自轻声:“既整条街都传我是个乞儿,我不换点钱,岂非浪费了他的好意。” 晏云鹿一愣,噤了声,他听得出姐姐话里的酸味。 如此,含山也没再犹犹豫豫,将玉璧推给典当行的掌柜,补充道:“且先别急着转手,若我攒够了钱,还会回来赎的!” …… 玉璧确实换了不少碎银碎币,甚至有多,含山分别存成了金锭、布匹丝绢和交子银票。 日薄西山时,他们便靠着不菲的价格赁居到了凌春巷末的一座单进小院,虽算不上宽敞,蒙尘已久,但好在僻静低调,每日有四五个时辰能晒得到太阳,十分利于养生。 剩下的银币,也足够为晏云鹿请抚宁城里医术高超的大夫,并付昂贵的诊金药费。 生活似乎因为这笔意外之财好了起来,但含山并不那么高兴。 文弱时,阿爷也教过她,他说军中士兵大多是贫苦少年郎,若不是为了生计操劳,没人愿意颠沛流离地枕着风沙,刀尖舔血。军人将自己交付国家,亦是靠双手、孤勇为自己和家人谋生。因此,宁为饿死鬼,不受嗟来食,人生未有穷途末路,想要的一切要靠自己争取。 她尚有骨气,自然不可能仗这区区一枚和田玉璧坐吃山空。 更何况,她不想与这等冷面凶残的敌军扯上什么关系,还是快些攒钱好将玉璧赎回来还给他为好。 晏含山这么想着,第二日天不亮便起身收拾去了街上。 *** 清晨雾重,朝阳才露一角。陆战奉召进宫述职,朝后,齐王宣他进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