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山,近处是河,山是白色的,河也是白色的,都覆了雪。一伙半大的小厮却站在这一片莽莽茫茫之间,尽着朔风刮削着,枯木烂堆也似。风歇停时,圈在中间的那个便从袍袖里伸出手,使劲搓起脸来。他身侧还有三四个穿着相似的伙伴,都是一身厚重的白羊毛袍子,头上还罩着浑脱毡帽。圈在外围的十来个人却只是破旧的皂袍,有带毛的,有露皮的,也有的只是布袄,可身子无不挺直直的,有的按着腰刀,有的抓着弓矢,有的眼望着山,有的眼望着天。
这是仲冬的代北,十一月初便下雪,到今日已差不多是整整两旬,风刮削不动的,便都吃冻住了。现在阴惨惨的云天压得很低,北风又紧,说不定一会便有雪霰下来。恁寒的天,莫说半大的小厮,便是牛马也耐不得的!可他们这伙马驹崽子便是倔强得很,一早就从朔州城里钻出来,嚷嚷着要往北边腊河谷一带射猎。直到近午时分,才在河湾处射到了一只狍子。他们便欢喜起来,继续向前走,满希望再有收获,不想竟落了空,便住脚生了火,砸冰取水,将狍子烤吃了个干净。灭了火要打转时,五郎君的马却不知如何的发了性,没头脑地便冲着山林里窜,二郎君便去赶,现在也不见折返,也不知如何了,只得在这里干等,若是撞着虎狼可了得的!
也不知是等了很久了还是云层在迅速加厚,天色越来越昏暗了,这一伙大大小小的小厮便都有点不知所措。这时,一声狼嗥从附近传了过来,那个搓脸的孩子用胡语对众人啁哳说了几句,一伙人便动作起来,拈箭的拈箭,砍折枯枝的砍折枯枝,拨弄余烬的拨弄余烬。火生起来不久,山?里便冲出了两匹马,一匹马背有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像胡人,又长得有点像汉人,他嘴里一啸,火边的小厮们便都欢噪起来。到了跟前,马蹄还没有踩住,这少年已经飞身下鞍,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后面那匹马鞍上横着一条毛色棕褐的雄狼,肥大得很,嘴里淌着血,已是死了。
少年的袍子也破了,整个左肩膀露在外面,上面还有爪痕,他欢喜的将那搓脸的孩子的毡帽拍了几下,又用胡语高声招呼远处砍折树枝的皂衣小厮,言语举止不显一丝稚气,活脱脱一个成丁的汉子。他们再次灭了火,少年将狼扛在自己左肩上,让那个搓脸的孩子和其他三个穿羊毛袍子的孩子都上了马,快速沿着腊河往回走。出谷后抬头便望见了朔州城,天光虽昏得人眼模糊了,城上却还不见灯火,看来时间还不甚晚。入城后,那些皂衣孩子便各自散了,少年牵着两匹马箭直朝州衙走去。
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用的还是胡语,街道上的蕃汉百姓见了都避在一边,或跪或揖向他们致礼。马在刺史家宅院门口停下了,便有两三个仆人迎了过来,马背上的孩子挣着跳下马,兀自抢着进了门。少年将马缰交脱了手,便也进了门。进到中庭,他便用唐言大声唤了起来:“阿娘,阿娘,今日猎了一头好肥大的狼,阿爹肯定欢喜的!”里面没应声,少年喊着寻进房去。
房中烧了盆火,暖和得很。他娘秦氏就在近着火盆的大榻上歪着,穿着单薄的红色锦袄,腋下拢着同样颜色的锦衾,手中还捏着一只腕口粗细的玉杯。见儿子在火盆前蹲下了,她才将两条腿从榻上放下来,左手在他右肩上扯了扯,便拍拍儿子的脸道:“克用,你要多笑,笑起来好看的!”说着将酒杯凑到他的嘴边,朱邪克用嘬嘴一吸,空了酒杯,点了下头。他天生左眼比右眼小,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都眯了,也就看不出来什痕迹了,其实他自己并不在意这,可是他娘在意,因为他阿爹有几房妻妾,他也有兄有弟,母子总是相荣相辱地连在一起的。
这时,那搓脸的孩子也进来了,他手里抓着一块带肉的骨头,看见娘就扑了过去,秦氏却用指头点住了他的额头,道:“克宁,先吃完了,油污污的!”朱邪克宁退了两步,倚在了他二哥身上。朱邪克用问道:“阿娘,怎不见克让、克柔?他们还生我气呢?”朱邪克让是朱邪克用的同母弟,小他一岁,也因为只是小他一岁,所以并不服朱邪克用的管教,两人时常闹矛盾。而小他四岁的四弟朱邪克柔也是个气性不宽的人,有不着意处便要耍耍气性的。
秦氏似乎才想起来了,道:“你阿爹出征了!”朱邪克用豁地站了起来:“啊!征哪?”朱邪克宁不提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跺了下脚,跑了出去。
“长安,皇帝召他。”秦氏好像有点醉了,嘴里的话一掐一断的,也不合榫卯。朱邪克用道:“什时候走的?”秦氏眨着眼睛道:“上午来的旨,过午就走了。”顿了一下又道:“哦,克让和你阿哥也都跟去了!”朱邪克用耐不得了,搓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便道:“阿娘,我也得去!”秦氏还没有反应过来,朱邪克用早已冲了出去,往马厩牵了三匹马,到州衙问了些备细,马策一扬,三匹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暮色中。
朱邪克用三马换骑,一天后就赶上了他的父亲朱邪赤心,在他阿爹的这支队伍里,除了有他的几个叔父,大他三岁的长兄朱邪克俭,同母弟克让之外,还有后来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的父亲——一个被唤作“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