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到许州,按着朝廷的法度,步行限在十二日,忠武军在外征战已一年有余,念家得紧,哪还贪这沿途的几顿酒食,有马的都扬了鞭子,跑了两天,第三天近午时分就近了城。衙里得了信,就在东门外张起旗幡,摆下酒食,又使了伎乐鼓吹,摆弄得很是隆重。那些军家老小便都望出来,杂着不相干的百姓,闹得跟迎神赛会一般。
军汉才吃了将吏手中的酒,便吃老小扯了去,哭笑未已,旁边相熟便问起自家儿奴家的汉来,有的便抚着掌笑,有的便跺着脚哭,也有的不哭不笑,只是苦丧着脸。那些还没问着便愈发急了,高扬声往人堆里抓人,或者便在人堆外大嚷,性急的干脆就往左边山丘上去望,往东边路去迎。
韩叔昌终于挣脱开来,他的家人没来,他早上遣人往衙里报禀便给宅里去了信,说人好好的,不必来接,爷娘没得早,一个兄长分了户,家里就一双儿女几个妇人,他的话自然没人敢违的。没走多远,后面又有人在喊问了,韩叔昌只做没听见,牵着马慢悠悠往前走,喊得声没了,他才转过身在鼓囊囊的马革囊上扶了一下,路上跑得急了,跌下来一回,赏钱撒了一地,捡得好不辛苦的!
到了城门左近,耳侧听到了驴叫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汉子骑在一头大青驴背上瞎使劲,也不知是人醉了,还是驴子发了性。韩叔昌嚷了一声,那汉抬头,却是个熟脸,卖鸡烧饼王家养得那个无赖没脸的小厮!便唤着走了过去:“王八!丁八驴么?”
那青年汉子一怔,流矢下了驴,这军家他见过,好像是韩建他二叔。韩叔昌走过来将这泼皮上下扫了一眼,道:“还做贼么?这驴子哪家攘的?”王八看着马革囊一笑道:“韩二叔,贼打平了?”韩叔昌道:“平了!”从身上掏出一把钱来,道:“要一笼鸡烧饼,送我家去,越快越好!”王八捧接了,却看着钱发呆。韩叔昌道:“听明白便应一声!”王八道:“韩二叔,我爷去冬就得了病,一直没好,看我怎么发呆?我急来,瞧这头上,都见白了!”王八将头上的巾子一摘又马上戴上了,继续嚷道:“二叔,我才二十来岁,我爷要是仙佛了,我可怎么活!”
韩叔昌刺着眉头冷声道:“王建,知道不小了,便得做个人,你爷怎的活一世你便怎的活!”说着从王八掌中抓回半手钱,又说道:“趁着你爷还喘气,多问多学是要紧,做贼大似庞勋,也有枭首破家的日子来!我在行营这一年多来,什也不想,便想吃你爷做的鸡烧饼,这钱还是给你,你有心向好,与我做半笼送来,不做也罢,问你爷的病!”摇摇头,便转了身。
王建还愣着,肩后冷不然吃了一拍,却是晋晖,这厮一把搂住他问道:“韩二与你说什来?”声音不大,韩叔昌却回了头,晋晖流矢喊了声“韩二叔”,韩叔昌却不理会,嚷道:“王八,恁大的驴子杀了可惜,你能得多少钱,还它家去吧!”王建含含糊糊地应了。晋晖道:“这厮好做怪,光天化日诬人!”王建道:“是来,许他们杀人赚钱,便不许你我杀驴赚钱,也没天理了!韩建呢?躲了?”晋晖笑道:“这厮没好时日过了,待他爷再从西川回来,还不知怎么活呢?”王建道:“也得能回来,看那些哭的!”俩人牵着驴子,说着话往城南外的乱葬岗走去。
“吉哥,韩二那马革囊可见了?恁地鼓沉!”
“见着了又能怎的?”
晋晖叹了一声,军家可薅恼不起,转话道:“行哥,你知韩建跟我说什?说他爷要折在南蛮手里倒好!哎,这是人子的话么?这厮多不是韩家的种,吃他爷掳回来的!”王建道:“他便是吐痰给自己吃,找趣儿,可信得的!”突然叹声道:“得亏吃我爷这病拖住了,要去投了庞勋还不知如何死的!”晋晖道:“杀得死的庞勋,杀不死的贼,这世界不公道,你我岂做不得军家?他韩建生来便是!看着罢,总有恶的来,丁八他十八辈祖宗的!”
俩人上了岗子,牵着驴曲曲折折地在乱坟堆中穿了一阵,到了一开较为开旷处,晋晖将驴栓在一株大柏树上,柏树的近根处有一个窄深的土槽子,驴鼻子往槽子里嗅了嗅,就不安的挣了起来。
“这畜生知道了!”
晋晖嘿嘿地笑了起来,在柏树前的石台子上放翻了身,这石台子其实是用四块墓碑拼接起来的,一堆乱石缝中掏了好一会,藏下的屠刀、尖刀没见,指尖却触到了一个黏糊的活物。他转过身便呵了起来:“都出来!”晋晖坐起一看,刘璋、田威和一个眼生的小小厮便从两个坟堆后走了出来。刘璋笑嘻嘻地将了刀过去道:“八哥,里面没蛇?”王建道:“什蛇?”一把搂过了那年小的,问道:“德权,你怎来了?”晋晖接过刀,道:“这是哪家的?”刘璋道:“周家的,刀钝了!”田威啊呀叫了一声,嚷道:“蛇在呀!”众人都笑了起来。
晋晖一笑,朝坟碑上吐了一大口口水,便磨了起来。周权德有些不好意思,不说话。刘璋道:“他听说这里好耍子,缠着要来,韩在怕他爷回来,不敢来,我便将了来!”王建放开他,问道:“那你姊姊可知道的?”周德权便有了神气,道:“她绩麻呢,管我不着的!”晋晖道:“姊姊管不着,让你姊夫管!”周德权道:“我姊姊还未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