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南京。
那位国子监祭酒,姓卫,名怀,字及民的人正在为自己的改革之业打算。
他打算着什么?一位学生见卫怀清点典籍时的心不在焉,也疑惑起来。
不过他没有说话。他看着,卫怀忙碌完了,就稳步离开了书阁。
卫怀又走过一段甬道,到了门口,从印着‘国子监’的匾额下过去了。
他走出国子监,穿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家正准备打烊的书馆面前,叫住马上要关门的馆主人:“沈兄,我找你有点事儿。”
“请进来吧。”
卫怀走进去,馆主人顺带闭上了门。
他叫沈融,是南京本地人氏,打小和卫怀在学里便混得很熟;长成后,与卫怀还有着交情,平日就在此处开着书馆,雇人来写作文章,诸如墨卷小说之类,在门口摆上几张长桌,呼唤客人来买,生意倒算不错。
“及民今日出来的这么早?”沈融问。
“今日不是想来见一见你吗,”卫怀将袍子一脱,从褡裢里倒出三两银子来,“这些钱托你办点事。”说着,将银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啊呀,及民给这么多钱干甚么?”
“我想让你请人帮我写一篇文章。”卫怀道。
“要篇文章?”沈融摇摇头,“嗨呀,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啊?”他将银子推还给他,“我自己出钱给你找人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慢慢讲,”卫怀说,“我是想借此机会寻几个有识之士,和我一块行改革之业,教化百姓;若我一人四处疾呼,势单力孤,必不为朝廷所重视也。”
“所以你是想引来那些文人志士,好跟他们言谈言谈,若有志同道合者,一齐改革救世,宣讲大义,是不是此理?”
“正是。既然沈兄明白,”他又将银子推回去,“那就拿了吧。”
“好,那我收下了。”
隔日一清早,沈融便派人于四处大肆宣扬,愿给予二两银子以作稿费,众人一听,俱抢破头的要来帮卫怀做文章;可沈融恐其中不少滥竽充数之辈,耽搁了时间,便在馆里张贴:卫祭酒乃文坛中人,求得文章,必然要精益求精。若技艺不熟,出来卖弄,惹得卫先生动怒,定分毫不给。
有些不通文墨的,便都打了退堂鼓。
沈融本以为这就能避开闲杂人等,可毕竟还是有种脸皮厚的人物,死缠烂打的要来逞本事。他说的就是面前这个夏日炎炎还穿着打补丁的棉袄的人。他看着脸上好似盖了一层灰,头发乱蓬蓬地散下来,各种东西的碎渣粘附在胡子上,神情焦虑,看过去真不会联想到什么文人志士。
“你没看见我贴的字吗?”沈融打了个哈欠,说道。
“哦,在下看……看……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是我说您,”沈融见他还懂礼数,便温和地劝道,“您打扮成这样,也没人信您有什么才气啊……如若您实在穷,看见边上那家干……”
“求您不要说了,我真的需要这笔钱……”他眼睛里几乎转出泪来,“我太需要了……求求您了!”
“你们这需要写文章的吗?”站在他身后的人迫不及待地伸出脖子,问沈融道。
沈融恐因他耽误了事儿,不耐烦地回答道:“您要缺钱,我把这二两赠给你,行吧?你总肯让别人进来了吧?”
“不不不,”那人说话尽量加快了,“我绝不能白拿您的钱!那我不就成讨饭的了?您为何不信我呢!求求您让我……”
“好,好,好……”沈融被他说的心烦意乱,只得应付般地答应。
这人被请到馆内,沈融便抽出身和后头那人致歉道:“这人死缠烂打,您也没办法不是?我怕坏了卫祭酒的名声,不跟他计较,实在抱歉……”
那人一甩手,不满地嘟囔几句,朝大街上走去。
沈融满面羞惭,低着头转回屋内,尽量克制自己难堪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儿?”沈融问。
“在下姓杨,名怀绳,有字仲方。”
“竟然还有字……”沈融自言自语道。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沈融抬头朝他微笑着,“那就请仲方去楼上动笔罢。”
“是,是。”杨怀绳恐怕哪里就不小心就恼怒了他,显现的很是谦恭。
“您等会儿。”沈融走到前面的烛台旁,从那拿了一把小刀,递给他:“我看您好像挺久没打理了……用这个整整胡须也好。”
“谢谢。”他作了揖,从沈融手心小心翼翼地拿过小刀来,揣到褡裢里,从楼梯口攀上去了。
沈融在楼下坐了半天,对那位实在不甚放心,便大步跟上楼,见杨怀绳安稳地坐在椅上写着,动起笔来还算有风范,倒真像那么回事。
他慢慢靠近,杨怀绳回头看了看他,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到桌前看他的文章。
这一看,的确把他震住了。
他的字工整洁净,不留赘余之笔,还刚柔并济,自成一派。纵观文章,语言简约,无一拖泥带水之处,真可叫人叹羡。
“这样写您说可以吗?”
“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