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楷有仇,曹楷却早已将他记恨上了。
夏侯儒叹了一口气。
“大司空亦是一片忠心,贤弟原不必如此计较。”
曹楷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他不过是我家的一条老狗,而今也敢蔑视其主,何谈忠心”
性情优柔寡断的夏侯太仆内心总觉得不该如此评价陈群,但他也不好同这位表弟辩解,只好又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也要看大都督的病情。”他最后仍然安抚了一句,“弟心中之忧虑,愚兄自然明了,若大都督当真药石无效,以你我之才,再做处置亦不迟”
洛阳的大都督府中,倒是不曾点起“摽有梅”。
曹真病重,只觉胸口如垒巨石,呼吸不顺,一概香料皆撤了去。
于是内室中只剩下汤药的苦涩气息。
这位大都督虽面若金纸,却仍然强撑着在听郭淮讲述布防情况。
在郭淮看来,失了潼关之后,形势虽不利,但也未差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以渑池为前军阵地,洛阳城墙高厚,又广积钱粮,悉心经营下,蜀军便是年亦未必能攻下,同时在虎牢关亦伏重兵,出兵可退敌,取守势亦能保邺城不失。
郭淮这幅布防图本以太行山为倚,虎牢关为辅,洛阳为饵,步步为营,不曾有半点松懈。
不须加以时日,曹真想,他已经有名将之风了。
但远不足够。
“伯济以为,这场蜀魏之战,我军能支撑多久”
“最少三年,最多五年。”郭淮不假思索道,“若诸葛亮蚁附攻城,以蜀国眼下的兵力,恐怕也打不了三年的仗。”
曹真微微眯了眯眼,刚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郭淮连忙递上了一杯温水,送他服下,又缓和了许久后,曹真才开口。
“伯济错矣。”
郭淮有些发愣,他做这幅布防图时,除却季节与地势,几处兵力也反复查验过,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都考虑了进去,如何曹真看了看便说他错了
“司马仲达为何落败”
“潼关有失,断绝大军归路。”
“既如此,他何必出战,将大军留在弘农岂不稳妥”
曹真看了看他,有些不忍心地说道,“伯济,大魏危矣。”
这位方策精详,谋略于胸的智将大惑不解,“我大魏尚有数十万兵力,大都督怎如此灰心”
“我非灰心于兵力多寡,而是灰心于朝堂。”
改朝换代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越快完成,麻烦越少,越晚,就越麻烦。
因刘协逃至成都之事,魏武王不得不重立刘懿为汉帝,至今经历三代魏王,但名义上仍奉汉帝为天下共主。
这就导致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问题曹家已经尽力将世家与自己绑在一起,却始终未能用进位来满足所有人的政治需求。
到了此刻,外敌当前,曹家甚至无法满足宗室内部的需求了。
若魏王始终不能登基,曹叡为王,其余诸夏侯曹不过封侯之位诸葛亮在檄文里也十分大方的告诉他们,早日归降,亦有封侯之位。那么,这些宗室又为什么要拥护曹叡呢
当年追随魏武平定天下的曹家儿郎们渐入尘土,而今剩下的不过一群纨绔。
不,曹真想,若当真只是无能纨绔也就罢了,但这群宗室既无建功立业之志,又有佞邪奸柔之心,而他们又是魏王实实在在的血亲。
要知道,司马懿当初威逼利诱夏阳和临晋世家,不惜血本南下攻蜀,就是因为他深知这一点,不敢再拖延下去
现在整个大魏都在曹真一人身上,他既是三军统帅,又是宗室,威望之高,邺城自无不可。但,待他撑不住的那一天,纵有郭淮这等外姓将领忠心为国,又怎能在掣肘之下全心施为呢
“魏王虽年轻,亦是英主,稍加时日,不逊于魏武”
“我不是小觑他。”曹真叹了一口气,“天下间门除非再有一名能征善战的曹家儿郎,否则恐怕压服不住宗室,魏王虽为英主,却未临过战阵,如何能与魏武相提并论”
况且,哪里还有“时日”呢
从未经过战阵便当了统帅,又能大破敌军的,此时天下间门倒也有一个。
甚至还是个女子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将郭淮精心所制的布防图交还给他。
“事到如今,也只有看魏王与大司空”他叹息道,“若能制住邺城的宗室,大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若不能呢
他自觉一生谨慎,内不恃亲戚之宠,外不骄白屋之士,遇敌向前,蹈履忠节,现下时日无多,若向上天祝祷,他竟不知该祝祷哪一桩,是求郭淮能拒敌于渑池,还是求魏王能如其父一般,大开杀戒,压制住宗室
不管哪一桩,他都隐隐觉得,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大魏的气数恐怕也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