甑生城的雪夜漫长难熬。
往年这个时候,李束定是灌上一口辛辣的烧刀子,便早早缩进帐中去会周公了。
然而今日,或许是碧海金霄阁的风水不同,又或许是两位真人的茶水过于玄妙。
他规规矩矩地在上厅坐了一夜,竟也丝毫不觉得寒冷困乏,反倒是被慕承秉近乎离奇的经历吸引,听得津津有味。
琉月和淮旭始终安静,自始至终也未打断过慕承秉。
直到慕承秉的神色愈发痛苦,似是陷入了痴惘的回忆,琉月才出声道:“然后呢?”
她的声音宛如一道清越的泠鸣,瞬间将慕承秉从混乱的迷障中拉扯回来。
慕承秉长睫微垂,寒峻的面容上笼着一层晦暗,喉咙沙哑地道:“她送我回了皇都。”
那日棽棽说完一切,便抬手往慕承秉的额间轻轻一点,令他昏睡了过去。
待再次醒来,慕承秉已是回到了镇魔司。
“醒了?”
“那便与本座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镇魔司的仆从退下后,大祭司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慕承秉,语气更是十足的耐人寻味。
纵使是没有眼色的人,此时也能察觉一二,知道自己该仔细着回答了。
然而慕承秉还是选择了隐瞒棽棽的存在。
他平静着一双眸子,只将淮州镇魔,被刘非重伤,坠下雾茅崖之事淡淡陈述了一遍。
一切皆是真话,却也有所保留。
大祭司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兀地想起昨夜出现在他房里的那个小丫头。
她模样稚嫩,长得尤为惹人怜惜。
偏却强装蛮横,只一把将慕承秉塞进他的怀里,表情嫌弃地道:“我之前在山崖下捡到了他,本想着绑着给我做个压寨相公,可谁知是个病秧子!”
“你是他的师父吧?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病秧子还是留着给你吧,我不要了!”
是真的不要了,还是舍不得慕承秉死。
大祭司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修炼咒术多年,自是清楚棽棽是妖。
凡人可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房间的本事。
只是少女如倒豆一般地说完就跑,委实是没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也罢,人回来了就行。”
大祭司敛回思绪,起身拂袖道:“这阵子好好歇着吧。”
说完,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我本以为,与棽棽这样分开,对她也好。”慕承秉道。
虽是天涯相隔,从此不见,但彼此尚能安好。
“可服下命蛊的解药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慕承秉回忆道,“当时我烧得神志不清,感觉好像做梦,又好像真实。”
“我又一次见到了棽棽,她大哭着抱着我,跟我说——”
“对不起,慕承秉。”
“我食言了,这真的是最后一回……”
慕承秉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低道:“我又喝了一碗她的心头血。”
“慕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眉锦婆婆为我寻了一位不嫌弃我大魔血脉的师父。”
“我要离开人界去修真界了。”
“谁说有大魔血脉,就一定无法修炼成仙呢?”
“……对了慕慕,我见过你的师父了,他想让你成为下一任的大祭司。”
“听说成为大祭司可以比普通的祭司活得更久。”
“慕慕,你答应他吧,好好地活下去。”
“这样,我就不会担心了……”
棽棽那日与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恰似诀别。
慕承秉喃喃地道:“后来,当我真的做了大祭司,我才知道,修真界根本不会接纳有大魔血脉的妖族。”
成为大祭司的第十年,慕承秉终于换得自由。
他离开镇魔司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淮州。
可无论在妄生渊怎么寻找,都没有棽棽的踪迹了。
一年之后,慕承秉又折返回到皇都。
他向人界皇朝的帝主呈了折子——
自请去离修真界最近的甑生城为官。
那位帝主深知慕承秉的能力,颇为惋惜地劝道:“爱卿,甑生城乃边远苦寒之地,实在是委屈于你了。”
慕承秉垂首,只平静地道:“我心意已决。”
原来他们城主不是被贬,而是为了心爱之人,自请来的这苦地方!
李束暗暗咂舌,一边惊叹,一边又愧疚地想,之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琉月,我想帮他。”
明明昨夜还很不待见慕承秉的淮旭,突然与琉月传音道:“我想帮慕承秉找到棽棽。”
琉月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这便是狐狸,素来心软且善。
但她难得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径直与慕承秉道:“慕城主,你的事我了解了。请容我和阿旭思量一番。”
抬眼望了望窗棂外渐明的天色,琉月继续道:“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们会给慕城主答复。”
“今日时辰不早了,慕城主和李楼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