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
无甚人烟的长街大柳树下,有一位长年驻于季氏宗祠前替人写字作画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柳,日日作画行书却不为赚钱糊口,据柳老所言,是为报恩。
曾有人问他的恩人是谁,却只是得到柳老摇头淡笑。
今日的柳老先生一如往日摆摊润笔,却见长街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影。
一个青色的伶仃身影茕茕孑立,静默仰头望着眼前的祠庙。隐于帏帽下的单薄身子似是在颤抖,良久方鼓足勇气般迈开腿,一步一步朝那季氏宗祠走去。
“姑娘——”柳老先生见此不禁喊住。
那姑娘回头看去,稍稍迟疑便走向了柳老先生的字画摊。
“老先生唤我可有事?”
柳老先生只觉这声音沙哑虚弱,自己下意识温和了些,“那头是季家的祠堂,自那季小大人病逝后,也就没人去看过了。”
“我看你尚身有痼疾,人气儿弱得很,莫要与那季氏满门英灵冲撞。”
“既为季氏英魂,自然是守护着大庆万民,”季沉轻轻笑笑,“我为大庆子民,都是自己人,又何谈冲撞呢?”
柳老先生未曾想过季沉如此说,顿觉新奇,也失声笑道:“是老朽愚固。”
季沉指了指字画摊的招牌,道:“老先生又为何在这人烟稀少之地,摆出字画摊呢?”
“我志不在此,”柳老先生扶须笑道,“年轻之时季行深季大人救过我一命,他的后人没了,我得来这儿守着。”
“可不能叫贼人辱了季家。”
季沉怔愣,半晌拱手深揖,“先生高义。”
行礼之时动作大了些,帏帽散开露出半张孱弱面容,但眼睛却极亮,她淡淡地笑着,待起身也便转过离开了长街。
柳老先生见着一闪而逝的病容,心底涌上说不出的震撼,又有道不尽的可怜。
“艰难苦恨——”柳先生手指轻点一方镇纸,口中的话顿了顿,方长叹一声,“繁霜鬓啊......”
“柳老头,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来人一袭黑袍,腰坠三尺长剑,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他朝柳老先生身后走近,眯着小眼睛看向季沉离开的方位。
“原是段大人,”柳先生猛然回神,不慌不忙朝段鹏举施礼,“草民闲散惯了,自言自语呢。”
“唔,”段鹏举沉吟片刻,复又朝季沉消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问道,“那姑娘是谁?”
柳先生道:“外地人,问路的。”
段鹏举心起三分狐疑,细细盯看着柳先生,想要盯出什么蹊跷来。
可观柳先生面色始终谈笑自若,段鹏举也未曾瞧出不妥,便暗暗压下这份疑虑,转身进了祠堂。
柳先生忽地出声:“离季老大人的忌日尚有十几日,段大人这是......”
“月底便是了,”段鹏举头也不回,边走边说着,“王爷不日派我去江南,我来提前看看季大哥和那小丫头......”
......
深夜。
玄色外袍融于黑夜,季沉再次出现在祠堂门前,不再有片刻迟疑,伸手推开紧闭的门扉。
步至中堂,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摸索过去,季沉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烛台上的灯烛。
乍然亮起的明黄火光之下,烛台不见半分灰尘,就连刚刚点燃的蜡烛都是新的。
许是赫连翊良心发现着人看顾,亦或是白日的老先生善念所为,季沉没有深想,只是沉默地擦拭着安放于祠堂中央的牌位。
先考季公讳行深府君之灵位。
一旁极不起眼的小角落,还安置着一方小小牌位,近看过去便发现被人细心擦拭过。
是季沉的。
“父亲,”随着香烛燃尽,季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深深拜伏于地,“我回来了……”
季沉说不出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她不敢直视父亲的牌位,甚至在白日没敢踏入这座祠堂。
不论起因如何,季沉终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她是乱臣贼子,是百年后担负史书骂名,令季氏后世蒙羞的祸害。
可她又不能不这么做,为了数万同袍的公理正义,季沉愿意独自一人下地狱。
但季沉至死也没能为兄弟们争得公道,她想要一死了之无牵无挂,又不敢下去面对故人。
季沉环视着季氏先人一座座灵位,想要大声问着她该如何做,直到最后定格在父亲名讳之时,她心底依旧彷徨戚迷。
她虚白的嘴唇突然颤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一如儿时回到父亲身边,季沉浑身颤抖着跪伏在冰冷的祠堂中央,哭得像个孩子。
寂静的祠堂内满是季沉压抑的啜泣,一声一声地哽咽出来,再没有说出一句别的话。
季沉在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