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冷得彻骨的冬天,桃花的婶子烧了一大锅水,她把水舀到一个大木盆里抬到堂屋里,然后把桃花怀里的堂弟塞给男人,任他在门外哭喊,把桃花拉到屋里。
婶子让桃花脱了棉衣,桃花冻得瑟瑟发抖着跳到木盆里,抱着膀子把半截身子埋到发烫的水里。
婶子先用葫芦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朝她头发上浇去,马上木盆里就浮了一层虱子。
桃花赶紧用手捏起那些虱子,一个个地放到俩大拇指指甲间挤死。
婶子继续给她浇着头发,嘴上说着:“明天就要出嫁了,就是大闺女了,咱高攀了,你有福了,这家人在镇上做酿醋生意,是大户人家,人家不挑咱穷,就图你是个大脚,能干活,你到了人家家里可不能懒,不能多吃不能多睡不能多说话。人家吃饭你伺候着,人家脱了下衣裳你赶紧去洗,人家骂你你不能吭,人家打你你不能哭,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记住了没?”
婶子没告诉她,她就是个冲喜的丫头,她要嫁的那个丈夫快死了,找个丫头冲喜,而桃花正合适。
“嗯,我记住了婶子。”桃花开心地说。
她真的以为自己嫁给富户人家了,再怎么说也比现在过得好,最起码不愁吃不愁穿了吧。
婶子叹了口气说:“就你这个傻傻愣愣的模样,不知道要遭人家多少打骂呢。”
才十二岁的桃花笑容僵在脸上了。
婶子“嚓嚓嚓”给她搓身子的手忽然停了,向空中冷笑一声说:“记住,人各有命,你是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苦命妮子,我跟你叔虽说养了你十来年,是你的娘家人。但是,从明天起你是人家的人了,往后死活都不许来这里叫屈,你啥事我跟你叔都管不了了,自己认命吧。”
她瞪起了大眼睛,眼里污迹斑斑的墙模糊了。
第二天,她就被她婆家人派来的一个陌生人推着个木架子车推到镇上去了。
那个木架子车来她家的时候驮了一袋子花生一袋子麦子,走的时候驮了她。
她就这样出嫁了。
她坐在驾车子里,鼻子里开始闻到喷香的醋味了,推她的车停下了,他冷冷地跟她说:“下车吧,到家了。”
她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院门,院门还有门楼,门口还有高高的门槛,确实是富户人家。
桃花看门开着,她就怯怯地挎着婶子给的小包袱跨进去了,那是她的全部陪嫁。
院子很大,屋子也很多,还种着果树,蔬菜,还有竹子,月季花。
跟她住的家确实是天上地下。
她婶子家只要两间土坯屋,院子里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净是羊屎蛋子鸡屎片子柴禾棵子。
所以眼前的家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天堂,想着这里从今以后就是自己的家,她露出一口小碎牙笑了。
这边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她就猛地一惊,瞪圆了眼睛: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大片人,都直直盯着她。
那一大片人正中央坐着一个蜡像一样的干瘦老婆婆,紧挨着她左侧的是一个矮墩墩胖塌塌的中年妇人,右侧是一个瘦高但骨架很大的年轻媳妇,那双眼睛看人又冷又刺。
再就是一些半大小子半大闺女最多是形态各异的小孩子。
他们穿得都比她好。
虽然今天她嫁人,婶子也没给她做身像样的衣裳,只是换上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花袄罩。
她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该叫啥,就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现在的孩子真没规矩,见了老人都不知道磕个头,还小吗,十二了都。”那个蜡像硬邦邦地说。
那个胖墩墩的妇人忙对她说:“桃花,这个是你奶奶,虽然还没圆房,你进门就得给奶奶行个礼,跪下磕个头。”
她桃花忙丢了包袱扑通跪了下来,“咚”磕了个头,那蜡像尖叫起来:“呀,这是给死人磕头呀,还磕出声来了……也不知道叫奶奶!”
“娘,小庄子上的穷人孩子,不懂规矩,别跟她计较,我以后好好教她。”那个胖妇人低眉顺眼地说。
“嗯,听见了吗,你婆婆向着你哩,以后跟着她好好学学,别看不出个门眼高低来,丢了孙魏家的人,俺孙家可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礼数可得周全了……”蜡像数落她。
桃花这才知道了,这个胖胖的妇人是她婆婆。
她赶紧又给婆婆磕了个头,但是这回不敢磕响头了,也不敢磕闷头了,怯怯地叫了声“娘”。
蜡像冷着脸说:“水鱼他娘,快点带她认认她公公,她叔,他大伯哥,她大小姑子,她男人去吧。”
说着伸手,让另一个小媳妇搀扶着进屋了。
老太太一走,人群里的孩子也哗一下子四散跑去了,领头的一个七八岁大的嚷着:“水鱼的大脚老婆子!水鱼的大脚老婆子!”
后面的孩子听了嬉笑着跟着喊叫。
桃花知道说的是她,因为她知道她要嫁的男人叫水鱼。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脚羞红了脸。
这时孩子光顾着笑话他了没看路,一头栽进一个大缸里了,只听一声“咕咚”,褐红色的水珠四溅,那诱人的香醋味也更浓的钻机桃花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