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内,空调的冷气正呼呼吹着,卜茁刚坐下没多久,她身上的薄汗就被吹干了。
女人看上去也轻松了不少,她的视线落在琳琅满目的菜单上,轻车熟路地点了一杯自己想喝的冷饮,然后将菜单推到了卜茁面前:“我怕不知道你的口味,还是你自己来吧。”
她面对儿子的朋友也这样小心翼翼,卜茁叹了口气,随便要了一杯珍珠奶茶。
见卜茁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女人终于放松起来,开始一点一滴地问着若尘愚近些年的情况。
或许是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和若尘愚关系不一般,她心知肚明地没有去细究两个人的关系,只是轻轻地搅动着杯子,然后旁敲侧击着若尘愚对生母的态度。
卜茁沉默半晌,说实话,在这样的问题前,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才能既不伤害面前的女人,又不会让之后的若尘愚难做。
思来想去,卜茁也只能说:“阿姨,他下午就回来了,你还是当面问问他吧。”
女人同样叹息,她眉梢上挂着的那点苦意更明显了,面对卜茁的回避,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执拗,硬生生地将自己扯进当年的回忆中去。
“我当时……和他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才二十岁。那个年代的父母对婚姻两个字都藏着掖着,我也是摸石头过河,那么多人喜欢我年轻漂亮,我偏偏挑了他的父亲。他爸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管这个家了,他不知道带孩子有多难,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画画,只知道追求他那些艺术!”女人说到这里时,情绪有些激动,似乎是想起来了当年丈夫的不作为,想起来她那些痛苦的感受。
周围有些人偷偷看了过来,卜茁握了握女人的手,待她平静一些后,才将手松开。
女人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继续道:“我都跟他到桐礼镇了,我明明都那么努力了……可我们没钱,镇上的人又排外,我那时候精神状态差得很,根本没办法好好做一个妈妈……他那时候那么小,只会哭,他都不一定记得妈妈是谁,可妈妈从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在为他疼痛了……”
卜茁忽然难过起来。
若尘愚童年的悲剧到底和谁有关呢?
听了女人的话之后,她也不明白了,一个并不知道妻子痛苦的丈夫,一个或许早已罹患产后抑郁的母亲,以及根本无法与这一家人共情的大环境。
无数因素加诸在一起,却偏偏只在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反应。
他们谁有错呢?
好像谁都可以置身事外,又好像谁都难逃干系。
后来的故事不用女人多说,卜茁也大概知道了全貌——
女人在崩溃之下终于选择逃离,她无法面对不作为的丈夫和不能理解她的孩子,干脆在某一个情绪积压到极端的夜晚,整理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离开了那个小镇,去找她想象中的新生活。
今年来,或许是年岁渐长,女人回首往事,很难不说从这些年的逃避中咂摸出了几分对幼子的亏欠,辗转多年,终于有了当面赎罪的机会。
她的视线投向窗外的人群,那些牵着孩子的母亲的身影从她眼底路过,半晌后,女人回过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戚戚道:“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她像是在问卜茁,又像是在问自己,可卜茁看着女人低下去的头顶,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无法替若尘愚决定什么,就好像若尘愚也从来将选择权放在卜茁手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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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卜茁坐在窗边,面前架着自己的画板。
她看上去是在思考着接下来要怎样落笔构图,但实际上,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窗外那对交谈的母子,心思也早就随着方才和女人的对话越飘越远。
他们之间必然是生疏的,夹杂着多年不见的别扭,像是世界上最亲近的陌生人。
血脉之中的关系令他们不得不用现在的姿态面对彼此,可不曾见面、相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已经不会处理最亲近的母子亲情,若尘愚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若尘愚。
卜茁叹了口气,总觉得说不出的心疼,也不知道是对女人,还是对若尘愚。
那段幼年失去母亲照顾的日子对若尘愚来说已经是很平淡的记忆了,可对女人而言,反倒是在无尽岁月中不停折磨她的痛苦来源。
卜茁觉得她奇怪,明明当初离开的时候那样狠心,为什么不从一而终呢?
都抛下那么多年了,却偏偏在心头放不下。
漫长的几年过去,又要在儿子好不容易走出的时候回头,想要重新做回母亲。
他们在外面聊了多久,卜茁就在里面看了多久。
女人一开始只是拉着若尘愚的手,而后肩背慢慢地、慢慢地弓了下去,她的长发从肩头滑下去,挡住了侧脸。
卜茁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