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回到乌衣巷,进了府门便看见一道绿影等在影壁前,就像小时候坐在门口捧着脸等她下塾一样。
见到阿姊回来,谢登终于松了口气,咧嘴笑开:“阿姊,一切都好吧?”
谢澜安说好,搭眼瞧见少年腰带上玉佩锦囊挂了一堆,琳琅满目,奢逸之气旁逸斜出,边走边道:“这锦囊不错。”
她没有一步三娜行不摆裙的矜持,步子迈得大,谢登蹭着小碎步在她身侧倒退而行,得意洋洋说:“阿姊好眼光,这枚锦囊的用料是西蜀紫云锦,绣娘更是金陵城一等一的好手艺,胜过左春坊。”
他说完,见堂姊神色淡淡,没有附和之声。小字丰年的绿衣少年噤了声,一想,忙将锦囊解下递去。
“阿姊喜欢,送你。”
谢澜安接在手里,没说什么,让他去书房禀二叔一声,她入宫一切顺利。进屋后便将那枚精致的锦囊抛给僮仆,命收进箱箧。
她这边一回来,太后的赏赐随后也到了。
狮子国的真珠头面,贵霜国的五色琉璃,紫玉长笛,珊瑚折扇,松烟鹿角墨,中山兔毫笔,乃至河内青稻,洛北鳆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住在谢府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未如何惊讶。等到骁骑营左护军肖浪携手下二十余名卫兵,声势浩大地来到谢宅门外,大家才醒觉,太后的这份“殊宠”,仿佛有些过了。
“不对,这哪里是保护,分明是监视!”
新枰斋,阮厚雄的靴底在地心磨了又磨,左拳击右掌,“要说护卫,阮家多少人手调不来,需要外人沾手?不成,我家阿囡是求自由的人,断乎受不了这个。”
谢逸夏崴在蒲团上,摆着一局死活棋,顺便琢磨,怎么才能打消小狐狸让他断五石散的念头呢?
余光见阮厚雄阔步上前,谢二爷忙伸手护着棋盘,笑说:“阮兄稍安,可别毁了我的棋面。我看她心中有数,不妨事的。”
想他回京之前,他在京中有多少旧部,晏冬在金陵又有多少故交,谢澜安一意孤行地自曝身世时,向哪个求助了?还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在家主这把交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一个护军将军就能困住她,那不如趁早让贤。
正院,阮伏鲸冷脸看着搬赏赐的仆人进进出出,又听说太后在阿妹身边安插了人手,不禁锁眉。
过了半晌,他发觉对面的谢神略从一开始便神色怡然,不像担心的样子,他想了想,也便舒展开眉头。
谢策笑着开口:“世兄不担心了?”
阮伏鲸其实想不通其中的奥妙,担心还是担心的,但表兄不能输堂兄,深沉地点点头:“以表妹之能,定有她的成算。”
谢策抬目:“阮郎君与我家阿妹相识仅仅数日,便如此了解澜安了?”
阮郎君直接忽略“我家”,“仅仅”这类字眼,负手道:“血脉至亲,自当如此。”
文良玉在幽篁馆的小竹楼,乐呵呵地试奏谢澜安转手送给他的紫玉笛,闲事不问,乐得逍遥。
却是玄白的反应最为激烈,跳脚道:“保护主子是我和允霜的职责,他们来凑什么趣?主子何等人物,岂能让这些粗鲁外人近身!”
谢澜安换过一身退红色宽松禅衣,内衬交领白纱襦,挽着松髻,瞥他一眼。
玄白腮帮还鼓着,下一刻乖乖将脑袋送到主子的扇头下。
他难受的不是别的,是主忧仆辱,主子受了委屈,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失职。
谢澜安没敲他,转扇在掌心敲了敲,吩咐山伯:“将人请进来,驻在外院吧。”
岑山枯索着眉头,也有不小疑虑,“娘子当真要留下他们?”
“留。京畿禁卫一共六个营,太后舍得让一营都护来给我做私卫,我有何理由不要?”谢澜安眼中闪动明光,“可是光靠别人怎么行,咱们自家的府卫,也要擢拔出一批精锐。”
“着令,府内护院能在玄白允霜手下走过五招的,当场烧身契,升部曲,一家老小皆免奴籍入丁籍。僮客中有能臂挽五石弓,或知马,或天生孔武者,亦复籍进正院,其家中有女在谢府为婢者,放免。”
玄白与允霜眼神雪亮地对视一眼。
在江左门阀世家中,门生地位高于部曲,部曲地位又高于奴婢。奴隶的等级又分良人奴、家奴与杂役。
良人奴在主人家做到六十岁,倘若主家高兴,尚有一丝可能恢复自由身,最低等的杂仆却是百代不免,代代为奴。
所有世家主,都只有拼命买进大量奴隶为自己生产劳作的份儿,因为他们有土地稻田,有私园果药圃,有畜牧场……一年生产出的粮食、蔬果、药材、肉禽等不但可以自给自足,且不用上缴税赋,盈余颇丰,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盘剥奴人。
以上这些产业,陈郡谢氏不能说没有,且规模非二三流世家可比拟。但像谢澜安这般大手一挥就放免奴人的,极其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