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筝沉吟,“他有事,先回镇里了。”
天高地远,好聚好散,莫谈再相见。
农历七月二十三,深夜,纪筝提灯,掌灯上路。
附近王家村里王秀才好心,借了她纸笔写赵英的状子,她烤了几只地瓜,算作回情。
她沿着年山的山道,迤逦而行。
在她的背后,皎洁如水的月光,打在了墓园深处的无字碑上。
新埋好的坟墓,泥土比旁边的坟墓都要新。
墓碑前,有纪筝经常搜来的白色野雏菊。
还多了一束。
多了束新鲜的白百合,犹带露珠。
墓碑上投下一道黑色的人影,盖住了白百合,但盖不住那股扑鼻的幽香。
……
纪筝掌灯,步步小心。
若她没记错,在年山山腰上,有一处旧城隍神龛。
旧年里,是大家到戏台看大戏,为保行山路平平安安,才设立的这神龛。
后来有了年山墓园,许多人忌讳到阴气重的地方,城隍神龛反倒荒废了。
各地的城隍庙,即阴间驻阳间的基层机构,具有官|方性质。通过城隍,可以告状到阴间府曹。
而且,泰山府君——也就是阎王,神通广大,多个分神往往能互通有无、心有灵犀一点通。
所以,直接告泰山府君,最快。
但必须走过一条冤鬼路。
这是师父扶摇子真人所教给她的。
纪筝恍惚间,发现神龛处,到了。
脚下,一座矮小神龛蒙尘,里头城隍庙的塑像彩漆,斑驳脱落。大约山中雨水侵蚀所致。
纪筝上香诚拜,又摸出赵英的遗物血指甲,按仪式默念。
她展开状纸,【温江水鬼赵英有冤,状告永东郡静河镇屠夫田大鹏的妻子鲁氏……】
文疏阅毕,她就在神龛旁,将阴状并血指甲一起烧了。
眼见着文疏烧成灰,随夜风微微飘起。
纪筝额头沁出冷汗,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她怕火。
火里逃生后,她怕火,怕热,恐惧刻在了骨头里。
滴。
脸上突感冰凉。
纪筝摸了摸,湿的。
很快,更多冰凉密密麻麻落下。
下雨了。
听说,那种东西经过的时候,就会下雨。
清明、中元,必下雨。是那些东西结串成行,沿着路边走,用雨水来遮掩它们的脚印。
以免吓到过路人。
纪筝猛然起身,蹲久了,难免眼前一黑。
再落脚时。
已经移步换景。
眼前,是一条街道,灯火通明。
两旁满是商铺,人流如织,人声鼎沸,石板路上,细雨绵绵。
暖黄的灯笼,将雨丝照出朦胧的白雾。
这是……
纪筝脑子里蒙蒙的,踩进街道。
丝毫不觉,自己的背后,有双脚,跟了上来。
留下的脚印,一浅一深。
……
商贩们都很友好,只是脸色都很白,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很久。
有人笑着向她兜售雨伞,“买一把吧。”
那商贩看了她一会。
眼中闪过迟疑,又泛起无尽的怨恨与悲伤。
纪筝觉得商贩看自己的眼神里,有种渴望。
商贩喃喃,“活人……生者的世界。”
“好想回去。好想回去啊……”
纪筝此时已经接过伞,正在口袋里找钱,闻言后颈一刺痛,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针刺一般,清明也刺进了脑袋。
双手发颤,纪筝险些把伞丢出手。
这哪里是什么油纸伞,这细腻的手感,上头细微的汗毛,撑开时,伞面里侧细碎的血管青筋纹路。
分明是……
“雨停了,我们不要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就在脑后。
纪筝回头,看见了熟人,那个疯跛脚道士——崔惊樾。
她如梦初醒,摸了摸脖子,坑坑洼洼,好像是牙印,果然被咬了一口。
这小子,下嘴真狠。
他怎么跟进来的?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正犹疑,崔惊樾劈手夺过她手中的“伞”,放回货架上。
这个动作,宛如利针破丝帛,一下戳破了什么。
整条条街,陷入了绝对寂静。
商铺的灯笼,一盏盏递次熄灭,黑暗骤然而至。
不知是谁,用一种尖利的嗓音,试探地呼唤了一声。
“活人?”
【活人活人活人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