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继续自暴自弃,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她岂不是白死了?”
那夜,杜循曾对许含章说了这样的话。
他明显知道许氏的死因。
可他不应该知道。
当时陆景郎因纳妾一事不成,恼羞成怒,失手打死了许氏。他虽贪花好色,却是头一回沾上人命,当即慌里慌张地跑了,找陆知县帮他收拾烂摊子。
陆知县的处理方式和杜循遇事时如出一辙,都是先封锁消息,让在场的活人闭嘴。
许含章已然做好了跟陆景郎鱼死网破的准备,便故作温顺忍让地服了软,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许氏的死因,唯恐牵连到无辜。
见她这般好拿捏,陆景郎这才重又生出了色胆,大半夜摸进灵堂找死。
这些事情,都是在短短一天之内发生的。
而杜循初来乍到,是如何得知其中内情的?
如果他消息真那般灵通,为何不在母女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现身,非要在自己杀人后才姗姗来迟?
除非……
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他担心许氏会阻拦自己认亲,便早早在暗中准备好一切,借陆景郎的手除掉许氏,然后等着从天而降搭救她,让她感恩戴德,唯他是从。再不济也算抓住了她行凶的把柄,可以拿来要挟她。
许含章一时间心乱如麻。
或许,自己不该想这么多的。
即使杜循偏疼自小养在膝下的杜婉儿,待她这个亲骨肉不冷不热,只是出于弥补之心才将她认回,但血浓于水,哪怕他不甚在意她,想必也不会处心积虑来害她,更不会对她养母起那种歹毒的心肠。
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么?
每当许含章自己要把自己说服的时候,便倏地想起以往在村里的一些见闻——村东头的周伯为了给儿子凑聘礼,狠心将豆蔻年华的幺女卖与一个好色的老叟为妾;看起来最和善不过的李婶听信方士的谣言,将刚出生的孙女绑在石头上活活烧死,以恐吓旁的女胎不要托生到这家;面相憨厚正直的打铁匠一心想巴结家底殷实的继室,便百般作践原配留给他的一双儿女,以表示他更看重的是继室那边。
那都是多年朝夕相处的家人,仅为一己之私,就能做出如斯禽兽的行径。
所以……刚刚和自己相认的、根本没怎么相处过的所谓的生父,就真的信得过吗?
思来想去,许含章索性答应了跟他回长安认祖归宗,看能否揪出他可疑的蛛丝马迹。
倘若是她想多了,当然最好。
倘若不是,那……
“七娘子,老奴知道你心里委屈,”方嬷嬷看她蹙着眉,以为她还在介意杜循抛下她先走的事,便好言好语劝道:“可愈是这种时候,就愈是要沉住气,柔婉温良,不争不抢,处处厚待八娘子,做长辈的一颗心才会慢慢偏向你,疼爱你多一些。要是反着来,只怕他们会心生厌烦,对你以后的处境也不利呀!
说实话,阿郎和夫人性情都很宽厚,极好相处,从不苛待下人,对八娘子更是没得说。毕竟当亲生的养了这些年,即便后来才知道不是亲生的,也跟亲生的差不离了。你进府后莫要急着跟八娘子别苗头,先站稳脚跟再说。反正八娘子快要出阁了,就算她主动生事,你忍忍就过去了。”
这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
许含章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但仍不免诧异。
亲人之间,竟要用上争宠的手段才能求来些许温情?
可求来的情感,是不是太廉价了?
闻言,方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哎呀!七娘子,你怎能有这种清高酸腐的念头?如果你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不就白白便宜了别人?到时候别人比你得宠,比你有脸面,比你嫁妆丰厚,样样都压着你,耀武扬威,那你得有多憋屈啊!况且隔房的几个娘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一定会落井下石……”
雨渐渐停了。
马车一路驶入长兴坊西南一隅的许府,从角门进到内院的门口。
“怎么回事?正门不给开也就罢了,至少走二门也行呀!”方嬷嬷掀起车帘,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一对上管事娘子那不善的神情,立刻便缩了缩脖子,作无事发生状憨笑着起身,扶许含章下了马车,拙劣地转移话题道:“七娘子,快看,这就是你的家!”
家?
许含章紧绷的心弦无端端被这个字拨动了一下。
但还没等她去看清这个家是何等模样,一股浓烈的香风就猝不及防扑过来,险些熏得她一个趔趄。
“啊!我的好孙女,这些年委实苦了你了!你看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嘤嘤嘤……”
香风来源于一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样貌和杜循有五六分相似,生得皮光肉滑,身材丰腴,高髻上插着几把赤金宝钿梳子,身着杏红色百蝶穿花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