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南越国墓室恢弘的大门前,有一道身影正幽幽发话,俨然是深埋地下墓穴中千年未灭的一缕幽魂,正质问着胆敢来犯的不速之客。
“究竟是谁动的手?”
这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从石井壁上的暗门进入阴森冰冷的地下宫殿,举火四望之下,观者顿时沉浸在眼前景象带来的惊叹之中,心中并举的是毛骨悚然的恐惧与眼花缭乱的冲击——
只见彩绘墓室壁画宛如昨日才绘就,数不清的青铜器物和古玉饰品在火把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尤其保存完好的青铜编钟让人为之一震,墓室的石门半掩着,仿佛只需要一声轻唤,尸骨早已朽坏的乐师舞姬就会从侧门鱼贯而出,再次演奏出独属于当年赵佗城的盛况。
李行合身上的缯袍被雨水浇透,此时正躲在墙角,面对发问更是无意回答,他知道先前设计捉拿不成,如今两人最后的伪善撕破,说不得就将面临一番严刑拷打。
“这件事真不怪我……”
李行合抖动着身体试图恢复体温,眼珠乱转使劲回忆着某些细节,“我只是在三元宫旧址挖井不小心打穿了甬道墓顶,这才发现了这座王侯大墓。平南王府担心有变,早早就让人暂且封闭,并未多做探掘……”
“在荒山野岭挖井?”
声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谬误,同样浸透雨水的衣物却在飞快蒸干,一缕缕白汽飘舞,很快消散在墓穴陈腐的空气中。
江闻藏身黑暗中掩盖神情,这次他不想说太多话。
他察觉李行合还在故意诈他的消息,面前这人极其擅长编造故事,更懂得在天花乱坠中伪装出对方想要听见的消息,伺机套取对方的情报。李行合说了一百句,那也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一百句,而对方说的只言片语,却很可能正是他亟需知道的消息。
这门附下讪上的功夫在江湖术士之中流传甚广,平日里说到贵人痒处总能多赚得碎银几两,但像如此登峰造极的却没有几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李行合才能有三言两语间便被人引为知己的神效,无论站在谁面前都能如鱼得水。
临渊羡鱼,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鱼。
“事情是这样的,王爷近来身体抱恙,早年暗疾复发,于是派人寻访晋代鲍太守留下,那口炼丹煮药的虬龙古井。”
“原本我在三元宫西隅已经,寻到了传闻中可治百病的鲍姑井和道家练功碑,可王爷查访到此处仅仅是前明重修的新址,并非原址原物,于遣我继续寻访,这才有此番遭遇……”
李行合三言两句间,又透露出了许多重要的消息,铺陈出了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
晋代南海太守鲍靓字太玄,在东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年)于蒋山遇真人阴长生,授尸解术,后赴广州任南海郡太守,是最早把道教丹鼎派传入岭南的人。他修越岗院传教炼丹成为一代宗师,而其独生女潜光世称鲍姑,也是一代医学大家。
尚可喜的求医问药寄托于古人,倒不全是病急乱投医。因为南海太守鲍靓除了本身就大名鼎鼎,还因为道号抱朴子的道家仙翁葛洪,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女婿!
二十四岁的葛洪拜师鲍靓后,一方面继承了葛家世传葛玄天师的道法,另一方面又有南海太守鲍靓身上仙人阴长生的道统,这才将医理和道法都推上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葛洪提出了神仙可学,并且把仙分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葛洪曰:“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又称李少君、费长房、李意期等仙人“皆尸解者也”。
仔细想来,李行合所说的确切消息,无不贴合他所提及尚可喜“身体抱恙”的细节,更让江闻也无法察觉出其中的破绽。
同时这个发掘古墓的过程也颇耐考究,和许多后世考古的线索都能一一对应。
三元宫的前身因在城北之故,俗称作北庙,相传它也是赵王庙,是为奉祀南越王赵佗而兴建的寺庙,北庙旧址在象岗,始建于汉武帝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前后,南越国灭亡后北庙渐废。
直到东晋时,南海太守鲍靓信奉道教,他才在原北庙旧址建造了越岗院,用于传授道家学说。当时,葛洪投其门下钻研道术,并娶其女鲍姑为妻。
三元宫与南越国古墓同在象岗,这些线索暗合传闻,足以看出尚可喜寻井治病是真,醉心求仙也未必是假,他依托着番禺城中的种种便利,看来已经铁了心要找到延年益寿的秘方了!
江闻微微一笑,在不经意间亮出了腰间的青铜剑柄。
“李真人,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
“江大侠实不相瞒,我怀疑尚老王爷早就知道这里的存在,当日派遣我寻掘三元宫旧址,也不过是明知故犯的举动……”
李行合似乎又在顺着江闻的意思说话。明明对方一言不发,身形表情都深藏在阴影之中,面前这个江湖术士却能一语道出江闻最感兴趣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