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奶怎么了,我,我呢?我去哪儿了?曹富贵心头惶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咣当一声,院门打开了,一个干瘦脱像的少年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他身上背着个瘪瘪的粮袋,进门就嚎:“阿奶阿奶,有吃的了,你别死,有吃的了!”
“富贵,你,你这是打哪里弄来的粮……”他二叔惊骇地奔出来,抖着声问。
富贵?这,这是我?!
还没等那个“曹富贵”回话,嘈杂的人声向着老曹家涌来,一队带枪的民兵凶神恶煞地冲进院中。
“这里,就是这里!曹富贵这抢粮的坏分子果然回家了!”
“抓住他,把公家的粮收回来!”
一片混乱中,砰!一声枪响,“曹富贵”倒下了,殷红的血漫了一地,二叔吓得呆了,过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屋里突然传来二婶凄厉的尖叫声:“娘,娘!你,你怎么了……爹,爹啊——”
曹富贵冷汗直流,挣扎着想“走近”,那个冷眼看着一切的“自己”却冷笑一声,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不,不!阿奶,阿爷——”
曹富贵猛然坐起,一头冷汗,恍恍惚惚地看着两扇木窗,透过窗子看到的仍是院子外那棵高大的,形如伞骨,叶子和果子都已落得精光的元宝树。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嗷!疼。
幸好,菩萨保佑,果然只是个梦。
做了这么个逼真又不吉利的梦,曹富贵坐在床沿胡乱擦了擦满头的汗,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着来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的,爷奶也一定太太平平,万事如意。
说是这么说,想起梦里可怕的场景,他的心还激烈地跳个不停,实在是太吓人了。
梦里见到的都是身边的亲人,偏生都饿得跟活鬼似的,自己还因为偷粮被民兵喂了“花生米”,阿奶和阿爷好像也……
“呸呸呸!”他往地板上啐了好几口,惊魂未定地起身。看看外头的辰光,也快到饭点了,趿了鞋子刚下床,就听得远远地传来几下长声的哨响,那是下工哨。
“哎呦,迟了迟了!”
他慌忙连蹦带蹿地下楼,朝着大食堂飞奔而去,家里空空的没人,阿奶大概以为他又出去了,也没上楼叫他,这下吃晚饭可抢不到饱了。
等跑到大食堂果然已经晚了,几个大板桶里连底都刮干净了,曹富贵觍着脸给云海娘拍了连环十八记马屁,哄得这位婶子又往桶里加了勺汤水,好歹晃荡点粥底下来,又悄悄塞给他两小块番薯干。
他慌忙谢了云海娘,避着人吞了这些吃食,总算给饥火中烧的肚里添了点料。再想要,那也没有了。
曹富贵垂头丧气地晃荡出门,就听外边有孩子满是戾气地尖声叫着:“阿爹,就是他,就是曹家的二流子抢了我的白石头圈圈!打他,打他!”
他抬头一看,孙留根那倒霉孩子正远远地指着他骂,身后站着他家阿爹孙光宗,看到曹富贵的目光扫来,孙留根身子一缩,似乎想躲到他爹身后,一犹豫又站定了,恶狠狠地瞪着曹富贵。
“富贵,你怎么能抢我家留根……”
孙光宗长着一张这年头农户人家常见的干瘦脸,脸色发黑,黑里还透出些枯黄,他面上阴沉沉的,盯着曹富贵,泛黄的眼珠子血丝满布,红蒜头似的酒糟鼻子让他说起话来嗡声嗡气。
他话还没说完,曹富贵已经笑着晃荡过去了,嘴里说着:“光宗叔,你家这娃子可得好好教教,棍棒底下出孝子啊!他这小小年纪就敢下狠手欺负弟弟妹妹,幸亏我看到伸手管了管,要是这么放纵下去,长大了万一成个‘坏分子’,那可是我们劳动人民的阶级敌人了。”
路过孙留根这小子身边,曹富贵低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撒谎打人,欺负弟妹,统统是坏分子,严杀头要把他们统统捉起来,咔嚓!”
他伸手在脖子上一划,呲牙阴森森一笑,孙留根顿时大哭起来:“阿爹,阿爹,呜呜呜——不要严杀头,不要捉我——”
孙光宗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气得直喘气,胸口起伏不定,曹富贵这瘟生是曹家的人,曹家向来护短,招惹了一个,出来一帮,队支书都是他老曹家的爷们,这口气不吞也得吞了。
“走了,回家!”他拽过儿子,心浮气躁,回家去收拾那吃白饭的狗东西,要不是这小崽子不肯把什么白石圈圈的玩意给留根,哪里会惹出这些破事,让孩子哭成这样!
曹富贵盯着孙光宗灰溜溜地拎着他家的儿子走了,得意洋洋地唱起自己瞎改的戏词:“他是打落门牙肚里咽,强把小鬼带回府~”
抬头一张望,远处二叔和二婶疲惫而熟悉的背影映入他眼帘,曹富贵定睛一看,虽说疲累,也就是往日里平常农家人的模样,哪像梦里那幅活骷髅的模样。他顿时把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安了下来,歪头琢磨,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做这么恐怖的梦?莫非是饿出来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果然还是该去哪儿再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吃了最后一餐大食堂,村民们各自四散回屋,多半都是愁苦犯难,剩下的那点余粮哪里能熬到明年麦收?就算是向队里借,就怕队里都没粮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