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支,他活不过二十四岁那年的冬日。
衣上尘听了他的话,眼圈都红了,不再理会他,闷着头登登登上了山去。
练如心把掌心里捧着的萤火虫向他离开的背影洒去,由得萤火虫为他照亮山路,自己则沉没在黑暗之中,慢慢走上山去。
默不作声地赌了几天气后,衣上尘找到了练如心。
这回,他的态度很是认真。
“那些正道君子都不顶用。”他说,“你要是不想做坏事,那就我来。”
练如心茫然:“何意?”
衣上尘:“我去做坏事,你来捉我,扔到石神庙前。”
练如心:“……坏主意。”
“我不做大坏事,也保证不伤你的众生。”衣上尘笑嘻嘻道,“我来扮演坏人,你来渡我。”
练如心:“……不许。”
但衣上尘还是这样做了。
他变出一个猥琐的相貌,先去打劫了一处贩金小店,抢了好几两银,刻意跑到石神庙前,凌空跌了一跤,被人逮住,狠揍一通。
事后,练如心为吃了一顿痛揍的衣上尘上药,满脸无奈,也不舍得说他蠢。
他痛得龇牙咧嘴,还有余力笑嘻嘻:“这才是刚开始啦。”
练如心拿药签在他伤处发力一捅,他顿时皱着脸唉哟唉哟叫起痛来,抱住练如心的脖子直撒娇:“练家哥哥,我疼死了。”
练如心拿他没办法,只好三令五申,不许他再做傻事。
但衣上尘生性自由,从不肯受人约束。他不听练如心劝告,继续去城里做那些不痛不痒的坏事,偏偏学艺不精,除了惹得鸡飞狗跳之外,别无益处。
城中多了许多无端的乱事,大家又纷纷去找“弗言”仙君参拜,祈求得其保佑。
“弗言”仙君神庙前,香火日夜不熄。
衣上尘都快气哭了,伤痕累累地跑回来,对着练如心咬牙切齿:“凭什么,凭什么啊!”
练如心冷腔冷调地哄着只比他小一岁的小魔道:“好了,不要气了。”
衣上尘抹一抹脸上灰尘:“你就不生气么?!”
练如心说:“我为何生气?当年他解了百姓困厄,理当得此福报。”
话虽如此,但练如心却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现在,城里能出一桩像当年疫魔入侵一样的大事就好了。
他哪怕是拼尽这几年的寿命不要,也要为大家解决此事,好为神石挣来香火……
想到一半,练如心便惊住了。
……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堪的念头?
在练如心暗暗自责之际,衣上尘目光陡然一亮,说:“哥哥,我有办法啦。”
练如心把熬好的草药给他端来,又在碗里放上一颗糖,轻声道:“你又有什么笨办法了?”
衣上尘抱住药碗,笑得甜甜蜜蜜:“你就等着看吧!”
那天之后,衣上尘再没有回来。
练如心等了他一夜、两夜,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才下山去寻。
他找遍了一整座城,在路边茶肆歇脚时,听邻桌说起,两日前,有个狂妄的小魔道,胆大包天,跑去砸“弗言”仙君的神庙,摧毁了仙君玉像。
结果,也该是他命中倒霉,一名道士正巧路过此地,看他被众人追赶,认出这是一名法力低微的魔修,立刻掷出降魔杵,将那小魔修活活打死。
练如心坐在茶摊上,发了痴。
少顷,他付了茶钱,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千年来,古城中人总能逢凶化吉,是神石护佑之故,衣上尘打砸神庙,算是城中人“逢凶”;而道士顷刻间打死了他,则是“化吉”。
练如心看向自己的双手,想,是我害死了他吗。
练如心一路茫茫然,竟走到了破毁的神庙前。
有三五人聚在此处,谈论两日前的那场热闹。
“仙君果真是神人!玉像被毁,便派来使者,诛魔杀怪。”
“那咱们可得多参拜参拜!仙君肯定是时时刻刻关照着咱们水胜呢,别叫他着了恼,以为咱们待他不周……”
练如心什么都没说,掉头走开。
街上一片喧阗,年节将至,满目艳红,不见任何哀景。
死去一个为非作歹的小魔道,算得上一件喜事。
练如心一路蹒跚,在街上走着,呢喃着,跌跌撞撞,茫然四顾。
他说:“你们都去信他吧,都去信他吧。”
……都去信他吧。
当晚,月华如练。
练如心怔怔在山道上站了半夜,浑身沾满霜雪。
等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是在等谁了,只有耳边还响着那个人的声音。
“练家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脸红啊。”
“……我没有。”
“胡说,你就是在脸红。”
练如心摸着脸颊,好像那里刚刚被那毛手毛脚的小子掐过一下。
忽的,他瞥见了自山道上飘来的一点微光,似有所感,眼中竟是一热,快步奔去。
……那是衣上尘七魄中的一魄。
练如心搜遍了整座山,花了足足七日七夜,总算找齐了衣上尘离散的三魂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