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灰衣内侍正碎着步子上前奉酒,他忙招呼人过来,挑了最大的盏子,让他倒满。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卫烬也在瞧,却不是在看朱彪炳,而是在看那位颔首斟酒的灰衣小监。
他目光带着审视,从他深深压低的帽檐,一路涣漫过他帽檐底下暗淡的侧脸,最后停在他袖口微露的光洁手腕上,微微顿住,眉心缓缓拱起个小疙瘩。
石惊玉就在圣驾不远处。
今夜注定不寻常,他心里始终绷着根弦,时刻留意在场所有人的动向,自然也觉察出卫烬脸色的变化。视线跟着转向那名灰衣小监,轻微的一声“咯”,指尖慢慢顶开了绣春刀的剑格。
朱彪炳一心想着赶紧挽回,倒是无心留神这些。酒盏一满,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来,恭敬朝上道:“陛下体恤家父,乃家父之福,微臣在此替他老人家,谢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生怕卫烬又找话堵他似的,直起脖子一口饮尽,一擦嘴角的酒渍,将酒盏亮给大家瞧。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掌声,“好!朱大人海量!”
臣子已经喝完,天子哪怕事处于礼节,也要回应一下。
灰衣小监迈着鹤步上前,脑袋始终埋得极低,漆盘高高举过头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八仙壶举起,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
卫烬垂眸。
上好的临江春,在杯中一圈圈漾起涟漪。杯子始终银亮反光,没有变黑的征兆。他仍是久久盯着银杯,一动不动,身形恍若凝固。
朱彪炳不由忐忑,唯恐卫烬还不肯原谅,小声唤了句:“陛下?”
卫烬回过神,笑了下,举起酒杯,却是没喝,拿在手里头兴味地轻摇,“今日这场大宴决定得匆忙,行宫上下都忙碌异常,有些人甚至一连几天都没合过眼。朕心里也过意不去,这酒实在下不了腹,便赏你吧,算作是慰劳。”
他边说边将杯子放在桌沿边,朝那内侍比了个“请”的手势。
当众被天子赏酒,别说是对一个小小内侍,便是对朝中命官,也是个难得的殊荣,值得吹一辈子!
可那小内侍愣了片刻,却是攥紧漆盘,越发收起下巴,畏缩道:“承蒙陛下抬爱,奴才原不该推辞。怎奈奴才天生有疾,一沾这酒味儿,身上就起小红疹子,喘不上来气儿。奴才病了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吓着陛下……”
他嗓音极是嘶哑,像石头在磨刀石上剐蹭。
众人都下意识地“咝”声,皱起了脸。
卫烬略略抬了下眉梢,随口问:“你嗓子怎么了?也是病的?”
内侍平静答:“回陛下的话,奴才小时候家里头走水,房子全烧没了。奴才是拼了老命才逃脱天生,命是保住了,可嗓子叫烟给熏毁咯。”
“大火里头捡回来一条命啊……”卫烬拖着长腔,似惊讶似感慨。
像是对他的经历很好奇,他亮着眼睛向前倾身,双肘撑在桌案上,一瞬不瞬地盯紧他,“天可怜见的,抬起头,让朕瞧瞧,有没有伤到别处?”
那内侍捏着漆盘迟疑了会儿,还是照办。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皮肤是糙了点,但伤疤倒是一点没有……
卫烬仍眯起眼,睨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浓睫密密交织,泻出的一线幽光里溢着几分莫名的况味。
良久,他笑了笑,向后深靠回座椅里,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扯袖褖,漫不经心地整理。指尖往里探,很快就摸着那只被他藏在暗格里的飞刀,嘴上还操着懒洋洋的声口:“这几日行宫里头人手调派不开,你是新来的吧?瞧着面生。”
内侍笑:“陛下圣明,奴才之前一直在马场打杂,昨儿才被临时调过来帮忙。陛下觉着眼生,也是应该的。”
卫烬长长地“哦”了声,“那朕昨日就让行宫所有人都在手腕上系红绳子,你也不知道了?”
内侍脸上的笑容登时僵硬。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满头雾水,实在不懂今日陛下为何会对一个小内侍这般上心。
那厢朱彪炳脸色更是难看,自己好心好意给人家敬酒,最后竟叫人赏赐给了内侍,那内侍竟然还不肯要,叫他脸往哪里放?!
当下他也上了火,出声催促,才道一声“陛下”,腹内忽然刀绞般灼烧起来。眼睛直了,脸也赤肿起来,话到嘴边全成了“啊啊”的怪叫。
“朱大人?朱大人?”
一阵桌椅“咯咯”摩擦地面,周围人跑上去查看情况,指尖刚触及朱彪炳的胳膊,他便捂着脖子摇晃两下,轰然倒在地上。七窍汩汩流血,将地毯上的金丝牡丹绣花染得更加鲜艳。
“啊——”舞姬乐师惊叫一片,几个老臣连滚带爬地逃开,撞得桌上玉碗瓷碟“噼里啪啦”落地乱响。
混乱当中,一抹寒光乍起于奉酒的漆盘之上。
原来那漆盘暗藏天地,轻轻一拉旁边的暗格,缠绕在盘沿内壁的特制软剑便会弹出,挺直成利刃,无坚不摧。此刻就被那灰衣小监攥在手中,直向卫烬刺去!
“狗皇帝,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