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一座伟大的城市,命途多舛,历史上曾屡遭兵燹。
最近的一次,是在宋末元初,长沙全城几乎毁尽,直到至元十四年,才以土砖作城。
入明后,洪武五年,长沙守御指挥使邱广,推倒土城,重以石基砖砌城墙,这便有了如今夜无眠看到的长沙城。
夜无眠放眼望去,但见城墙约高两丈余,非是有内力的好手,决计爬不上去,好一个门高墙壮;城墙外,一条护城河将城围住,若非健步如飞,等闲难以跃过,端的是地阔池深!
沿着城外土路,栽着一排四季常绿的柏树,点缀落日余晖。
行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城门口像一只大嘴,咀嚼着世人视若珍宝的时光。
令人忍不住吟起王维的诗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夜无眠与洛湘竹相视一笑,洛湘竹道:“终于到长沙了!”
从安化一路行来,四百余里的路程,沿途艰辛,个中磨难,终于在此刻,化作眺望长沙城而涌出的泪水。
感伤了一会儿,混过兵丁盘问,经“湘春门”步入城中。
朱厚冒邀请两人去王府里做客,眉飞色舞道:“我家王府可大了,长沙城共十分,我家王府占至少七分,八百多间屋子,随你们挑着住哪间!”
见这少年话里话外的得意之相,夜无眠情知其所言非虚,默然不语。
心道:“在茶马古道时偶遇的马帮茶农,为了生计在外奔波,恐怕得是到老,才有片瓦之地,安身立命;而一家一姓的宅子,却能占一座城池一大半的面积。
果然《道德经》说得没错,‘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差距如此悬殊,焉能持久耶?”
洛湘竹礼貌婉拒道:“不了。谢谢你的好意!”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转头对夜无眠道:“表哥,我们继续走吧?”
先前夜无眠称她是表妹,她便暂时不以“阿眠”称之,而改口为“表哥”。
夜无眠点了点头,牵着马,往城中走去。
朱厚冒还想再相邀,一旁的辛之幸开口道:“师兄!就算夜少侠和洛小姐去你家玩,今晚你能陪他们吗?师父交给我们手上的事儿,可还没交差呢!”
朱厚冒这才如大梦初醒,失魂落魄道:“唉呀!莽撞,莽撞了!竟把这茬给忘了。身上尽是俗务牵绊,何时得闲去看青山?”
夜无眠头也不回地说道:“心中有闲,便无处不青山。”
朱厚冒道:“说得倒是轻巧!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就去岳麓山复命,岳麓山也是青山,我想看几眼就看几眼,你气不气?!”
夜无眠摇了摇头,牵着洛湘竹,往市井深处走去。
秋来天黑得又早又快,华灯初上,人间烟火气,渐渐冒出三分。
自成化以后,城中宵禁越来越松弛,市井夜生活之丰富,渐堪比前宋。
夜无眠与洛湘竹一路行来,街头杂耍卖膏药的,喷火要赏钱的,摆摊卖糕点小吃的,卖身葬父的……应有尽有,赚足了吸引力。
洛湘竹虽出身商贾人家,但父亲去世之前,一直幽于高墙之中,要出行,又没有路引,因此未曾到过长沙这等大城。
初次见到这繁华,目不转睛,啧啧称赞,挪不开眼球。
夜无眠是洛阳人士,洛阳之阜盛,远迈长沙,对这些是见怪不怪。
笑道:“小姐,我记得你此前说过,来长沙后,要先去寻味当地小吃,再去外婆家中。不知现在,可还是这番打算,又或是换了主意?”
洛湘竹嘿嘿一笑,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你看哈,此时已入夜,自然不方便去外婆家中,还是先去找间客栈,祭了五脏庙,待明日一早再议吧!”
她对于自己的外婆,总有一种逃避感,隐隐希望越晚见到越好,不惜以天时为借口,推迟相见之期。
夜无眠笑道:“也好,一切都听小姐你的。这次我从黑麋峰上下来,备了几个子儿在行囊中,不再是之前那般紧张了。各色美食,都可大快朵颐一番。”
两人也不拖沓,选了一座气派的客栈,订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客房,叫主人家把招牌菜,一样来上一道。
主人家打量二人,觉其衣着寒酸,不像有钱人家,只有夜无眠腰间的两把剑,显出几分贵重,这才没有撵走二人。
吹胡子瞪眼道:“二位,本店概不赊欠。若无钱吃饭,可将宝剑当了再来。”
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夜无眠见得多了,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重约二两,“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笑道:“主人何为言少钱,径去上菜莫推迟!”
此时的大明,还未经历嘉靖后隆庆一朝的“隆庆开关”,白银尚未从西方大量流入,其购买力,那是相当之高。
二两银子,除把这酒楼里的招牌菜吃个遍外,还能剩余几个晚上的住宿费。
主人家两眼冒光,连忙将这二两银子收起,陪着嘴脸笑道:“二位,小的有眼不识赵公明,唐突了两位财神爷爷,真该打,该打!”
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后,戏剧性地变脸,颐指气使地吆喝小二,为夜、洛二人上菜。
人间冷暖,世事辛酸,在这个主人家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