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的尊严不容冒犯, 弱者的尊严无人理会,而这, 就是人间残酷的‘公正’, 不是吗?”
乔奈笑意盈盈地反问,一双仿佛被污血染红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阴朔, 那些无法直白显露的恶意藏得很深很深,但却并非无迹可寻的。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阴朔宛如浮冰碎雪般的眼神寸寸冰封, 化作内外皆冷的玄冰,将那些虽然有失温度却也鲜活的情绪寸寸包裹。
阴朔心底冷冷一笑, 她想,魔道中人这次果真是有备而来,竟然将那些连她都快要淡忘的过往一一翻找了出来。
她可不就是生来卑贱,命如浮土,生死予夺皆不掌控于手吗?她不就是那个不得不受着忍着将一切不甘怨愤往肚子里咽的卑微之人吗?
好一个魔道,好一个魔尊, 竟是想以吾之矛攻吾之盾, 意图坏她道心, 迫她心魔丛生。
如果是以前的阴朔, 这时候只怕是怒气攻心,忍不住拔剑出鞘了。而她一旦拔了剑,道主必然会阻止她, 到头来郁气难舒, 依旧逃不过道心染暇的结局。
如果是数月以前的阴朔, 依旧坚持着“是恶既斩”的理念,依旧相信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坚信“人人平等,杀人必将偿命”的话,那她此时必然辩不过这巧言令色的苦蕴魔尊。因为她无法反驳魔尊乔奈的说法,她没法否认,这三千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正如乔奈所说的那般充满了不公。
她的思想观念倘若不能被红尘中人所认同,那便代表着她将失去于“公正”挂钩的道统。
——破邪显正的杀破道。
如果她本身都不能代表世人所认同的“公正”,那就更别谈“破邪”了。
毕竟正邪与善恶的判决,本就会因为岁月的变迁与人心的浮动而改变。如果阴朔不能正确解释人世间的善恶正邪,那她自然没有资格统领破邪显正道。
想明白了这些的阴朔却没有如乔奈所想的那般动怒,甚至连原本因为争辩而生出的几分火气都消匿无踪,让人看不出情绪。
乔奈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要去窥探剑尊的心灵,却见阴朔眼神一飘,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乔奈顿时有些笑不出来了,他的晦目的确能窥探人心,但那必须双方都产生眼神的交流,可是剑尊如今用一种很有力度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天灵盖,活像是想要把他的头盖骨掀起来看看一样,看似很尊敬地跟他对视,实际上完美地躲避了他所有的眼神交流。
阴朔牢记着小一的忠告,不跟对方产生任何的眼神交流,一边搜肠刮肚,一边语气轻慢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笑话,对吗?”
——“如果暂时想不出反驳对方的话语,先不要慌,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对方的观点,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同时也给对手施加无形的压力。”
阴朔想到了小一曾经对他们讲解过的论道之术,面上神情不变,却是道:“魔尊可还记得易尘两人前曾在此说过的话?”
剑尊搬出了易尘上仙的名号,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修士们顿时竖起了耳朵,而乔奈的笑容却淡去了些许,那种仿佛遇见了天敌一般的头痛感再次席卷而来。
乔奈忍不住道:“哦?易尘上仙字字珠玑,言谈可谓振聋发聩,不知剑尊所言是哪方言辞?”
这话一出口,乔奈就觉得不对,他竟然一时大意将先手之位拱手相让,让自己落于被动的地位上了。
就在所有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时,已经得到充足思索时间的阴朔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你没有试图让他们越变越好,反而跟他们一样越变越糟。”
阴朔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而乔奈忍不住磨了磨牙,勉强挤出一个略带困惑的笑。
乔奈正想着如何打断剑尊的思路,阴朔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几乎是雷厉风行地说道:“易尘说过,一件事情的对与错,不在于认同对错的人是多是寡,是强是弱。惩恶扬善,是因为善是对的,所以我要去做,而不是因为人有尊卑高下之分,我就可以对恶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它不存在了。”
“如果说乞儿无故杀人是错,那九五之尊因一己私欲而杀人自然也是错,或许无人能制裁于他,但这不代表这是正确的。”
“可是小……易尘也说过,天地三性,二分善恶,三为无记性。倘若皇帝杀人是为了天下太平,那便无人可置喙什么,你若非要将二者相比,必然是不妥的。因为他杀人固然是错的,可是这是他身后万千百姓给予他的权利,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他是错的;但是对于被保护的子民来说,他是对的。”
“这就是善恶,与无记性。”
阴朔这反击回得漂亮,当即便有正道修士抚掌而叹,天剑宗的十余名弟子更是屈指往佩剑上轻轻一弹,清越的剑鸣响彻苍山,仿佛无声的助威呐喊。
在这样清越却不嘈杂的剑鸣声中,沐浴在月色下的剑尊美得不似凡人,一如那高悬天际的明月,清冷而又尊贵。
乔奈如愿以偿地跟剑尊对视,可是读出的心声却让他微微一僵。
——“如果没有那人的一杯苦酒,我或许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