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也不再说别的,转到妆台处,去梳拢头发了。待她再回过头来,郭嘉已经走了。
将箅子放在妆案上,夏晚深深叹了口气。
本以为皇帝封她为公主,是真的因为爱明月公主,思念明月公主,所以才会给她格外的宠爱,却不期这里面竟还夹缠着对于孔方的辖制。
帝王心深不可测,谋的是百年基业,李极表面看似武断,刚愎,但身为开国之君,他的精明是无人能及的。
郭嘉这个水乡镇来的乡间少年,本就是君王的弃子,要真的想从皇帝的手里逃出生天,不知得多难呢。
而她呢,她去宋州,于皇帝来说,又是个什么用意,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梳好了头,将一沓折子放到枕边,夏晚正准备躺在床上看,一掀锦被,下面扑的一声掉出个东西来。
是个油纸包子,解开来,里面装着几枚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的蜜弹弹来,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娘,记得吃了这枚糖香口,然后再睡。
这蜜弹弹,是夏晚给甜瓜清口用的,那工工整整的魏碑,一笔一划都是一丝不苟,这是甜瓜的字儿,想来,也是郭嘉教着甜瓜写的。
夏晚将张字条揉在手里,摁在心口上,这才揭开被窝,上了床。
*
大寒一过就是年了。
从长安出发的这日,路上冰雪消融,艳阳高照,夏晚乘着一辆宝顶为盖,四马齐拉的阔幅马车,而李昱霖伴于驾旁,就是要送她去宋州。
因车是先在宫里接的夏晚,再到东宫去接的文贞,所以夏晚身为皇帝身边如今唯一的公主,于马车上受了一回东宫中诸命妇们的拜见。
文贞的姐姐文安亦在。
相比于文贞一张瓜子脸儿的秀雅,文安生的倒是格外大气,与夏晚一般,也是鹅蛋脸型,大约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肤色呈着象牙似的青白。她比夏晚还小一岁,在车外行罢了见礼,隔着窗子捧了两只佛手进来,笑道:“佛手清心火,妹妹常在佛前,没有别的东西相送,拿供果送姐姐,姐姐可不要嫌弃。”
夏晚在宫里时听春屏和玉秀说过,这文安郡主心地格外善良,善良到,简直不像是皇家的孩子。
皇宫里是个野猫野狗最多的地方。嫔妃们喜欢养猫养狗,但喜养不喜管,也不甚照料它们,所以渐渐儿的,宫里四处都是野猫野狗。而内侍们又都是些邪癖的,最喜欢的就凌/虐那些野猫野狗,以此为乐。
文安在宫里很没有地位,虽说是个郡主,但连最下等的内侍宫婢都不甚瞧得起她。
每每那些内侍们弄残了小猫小狗,文安都会悄悄儿的带着白布与伤药替它们疗伤。
只瞧文安那双淡泊,但珍珠一般明亮的眼晴,夏晚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她从自己手上褪了一只翠玉手钏儿下来,塞到了文安手里,笑道:“等我从宋州回来了,到栖凤宫去找你。”
文安亦是一笑,转身告退了。
以出远门来看,文贞算得上是清减了,就只带着四个婢子和一个老嬷嬷,平日里出府入宫时的那一套包袱行头,连妆奁都未提着。她虽说年纪小,一直是个极爱梳妆打扮的姑娘,远行几百里,路上就要两三天的路程,她竟连妆奁都不带着,总叫夏晚觉得怪异。
见她上车,夏晚往侧挪了挪。
坐车是件极枯燥的差事,来长安的路上有小甜瓜伴着,俩人一路边走边聊,夏晚倒没觉得闷,但要去宋州的一路上得和文贞相伴,那痛苦就来了。
须知,夏晚是个忍不住的嘴的,而文贞是个绵软的,为防要叫软绵绵的文贞把自己给刺到炸毛,夏晚便打算这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所以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活计。
她正在绣一张被面。
文贞笑嘻嘻凑了过来,道:“姐姐这绣活儿做的正好,百子千孙,这是给皇爷爷过寿用的?”
夏晚一张绷子占了车中大半的面积,拿针在鬓间润了润,对着文贞一笑,却不说话。
李昱霖在窗外说道:“勿要打扰你姐姐,我也是听玉秀说起才知道,她这是绣给明月公主裹棺的,既是给亡人绣的,做绣活儿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皇家的棺材,盖板上都要有一幅妆面,明月公主丧了近三十年,裹棺用的绣面肯定已经腐损了,这时候夏晚给奶奶绣一张裹棺的被面,合情合理,这一路上,也就不必跟文贞说话了。
文贞既与夏晚说不得话,便跟走在外面的李昱霖聊了起来。
攀着车窗沿子,她道:“哥哥,咱们这一路到宋州,是走两日还是三日?”
李昱霖在马上笑问:“两日三日,有何不同?”
文贞道:“徜若两日内必得赶到宋州就算了,若是时间宽绰些,有三日的功夫,我想顺路去一趟杜曲镇的外公家,舅舅当年死的凄惨,打哪之后也就跟咱们断了往来,外公如今年迈,咱们兄妹俩若是去看望一趟,外公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李昱霖的舅舅,东宫太子妃的弟弟杜铎原来就在郭嘉的位置,做中书侍郎,最后因为牵扯到一桩谋逆案中,叫皇帝赐鸠而死。
孩子对于舅家,因为母体的记忆,总是有着格外的亲恋,是以李昱霖也不多想,笑道:“那就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