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的夏天,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体越发差了。原先还只是说由于被禁足,心情郁闷,导致病体久拖不愈。
而现在直接就是一天不如一天的光景了。
御医们进进出出,整个坤宁宫前殿都被熏腾出了一股涩苦难耐的药味儿,就连花园里的花圃地里,都有一块地儿专门被药汁泼得变了颜色。
皇后的药渣,按例是每天要留存下来的,以备日后查验,只是如今中宫不得圣心,太医院的人难免松懈。
但再松懈,毕竟是皇后,没人敢真正马虎。
可皇后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
容答应看着情形不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梨花带雨的跪在养心殿那儿,请皇上去坤宁宫陪着皇后,哪怕便是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皇后娘娘这是心病——自个儿将自个儿郁结如此,生生地一点点将身体拖垮了。
其实皇后难孕,本来便有思虑过多,劳心伤神的原因在里面,只是年轻的时候,身子骨毕竟强健一些,尚能抵抗得住。
如今,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终于也到了撑不住的光景。
毕竟是中宫皇后,胤禛着意几乎派了整个太医院又过去,可是皇后已经全无求生之心了。
太医们看过,都纷纷跪下摇头,和容答应想的一样,都说皇后娘娘这是心病。
言下之意——心病难医。
是自个儿将自个儿推到了牛角尖里。
容答应伺候了皇后这么多年,她瞧得明白,这就好比一个人看戏,明知道这出戏本是悲剧,可是偏偏看了第一出,就非要看完不可。
不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总觉得前面还会有希望,总觉得自己只要如此坚持、万般求全下去,说不定也能求得自己的如愿。
没法子,皇后主子,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坤宁宫正殿里,日光冰冷地从窗格子里透进来,后殿新换的玉色纱,加上庭院里的夏木荫凉,透进来的光线也是碧绿的。
虽然是夏天,看着却也无端端心头生了几分寒意。
乌拉那拉氏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听见皇上的声音——这声音已经许久没听过。
她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不断地流到鬓发里。
冰冷的泪珠子就连成串儿,那股寒意一直窜到了后脑勺,最后无声地洇湿了绣凤缠金线的枕头。
你终于来看我了,胤禛。乌拉那拉氏想。
你终究是要来看我的。
死生不论,只要我还是大清朝堂堂正正的皇后,哪怕你这一生对我如此了无兴趣,等到将来,你也咽了气的那一日,终究是要与我同陵寝的。
旁的女人,便是你再宠爱,也绝没有这个资格在死后,像我这个正妻一般,如此亲近地躺在你身边!
她几近疯狂地想着。
殿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乌拉那拉氏咽了一口唾沫,手掌微微攥了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胤禛走了进来。
乌拉那拉氏听着一路的宫人们跪了下来叫皇上,接着御医们也跟了进来,一双双眼珠子偷偷地抬起来,滴溜溜地转着,满脸沉重之色地打量着她,仿佛琢磨着她在阳间还有多少日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乌拉那拉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胤禛走得更近了。
“皇上……”乌拉那拉氏喘息着伸出手去摸索胤禛的手。
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旧人,胤禛瞧见皇后这幅样子,若要他说自己心里一点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在乌拉那拉氏的床边坐了下来,见皇后枯瘦如柴的手,还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倔强的一定要找到他的手不可。
胤禛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手。
几乎就在同时,乌拉那拉氏猛地用力捏住了胤禛的手掌,力道之大,若不是亲眼见到她的这幅苍白枯槁的病容,几乎要让人怀疑她称病是假。
“皇上……臣妾怕是时日无多了……”乌拉那拉氏眼中含泪,看着胤禛,颤抖了嘴唇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她说完,终于哭出了声。
此情此景,胤禛也难免动容了。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低头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望着这个从少年时期便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却白首如新的女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顿了顿,他才叹了一声道:“皇后哪……”
这一声“皇后”一出,乌拉那拉氏顿时泪如雨下。
她更加用劲地攥住了胤禛的手,握住了面前这个身份为“夫君”的男人的手。
她的眼光,生平第一次看透了命运,终于带上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曾经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尊严与体统,而如今,她终于觉出这份累了。
要矫饰一天很容易,矫饰一年也不算太难,但是矫饰一辈子,没有几个人能不累的。
卑微、伪装、迎合……
坐在福晋的正院里,坐在皇后的凤位上,她是大清的皇后,是帝王之妻。
只要她一天还是皇后,她就得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