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年过去,就到了1918年的春节。
春节按理说得用阴历算,但民国了,改良了,革新了,说这阴历是封建玩意,大伙若是还按着阴历过日子,必定国不强,民不富,若是中华民族要像盎格撒克逊、条顿、大和那样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过用废旧历用公历,谁见过白皮洋鬼子过春节的?
再说隔壁小日本跟着咱屁股后面多少年了,用的文字都是偷咱中国的零星碎片,至于历法更不提,端午中秋春节,一年三节,一个不拉,那时间还朝咱们纳贡称臣呢,中华让他朝东,他不敢往西,伺候天朝上国哪叫一个勤快。
可明治维新后,废了农历,偏偏这效果立竿见影的,大东沟和对马两场洋轮船打仗,一下子怎么就成了强国了?
以至于国内对他的称呼也从扶桑、东瀛、日本改作了东洋,以和西洋相提并论,可见废旧历用新历实在利国利民之重大举措。
所以民国政府一成立,过公历新年,也就是元旦便成了头等大事,仿佛只要大伙把每年阳历十二月三十一号过,那用不了多久,不管是东洋人、西洋人就全得对咱客客气气的。
至少,民国政府在宣传时是这么说的。
今天是1918年1月1日,政府报纸上说这就是春节,照例放几天。
金溥佑也停止了活计,不是他偷懒,而是这几天,基本上大小买卖,除了饭店外基本都关张歇业,忙活一年了,买卖人也得休息几天,连裕泰茶馆都都上了门板,王掌柜也是大活人也是要喘口气的。
原本是阴历年休,可政府说了就得过阳历年时候停业,要是不停?会有警察上门“帮着”停。
……
今天虽然西北风刮得挺大,可天上的日头是真不错。
太阳高高挂着,散发着无穷的光和热,金溥佑打扫院子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竟然觉得身上有些热烘烘,汗津津,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浑身寒毛孔都开了,憋闷在胸中的抑郁,难受好像也顺着毛孔散发掉了不少,甚至连胸口都没那么闷了,耳朵边脑袋里的嗡嗡叫也稍稍远去。
他将扫帚靠到墙根儿,往自己家里走去。
载汇蹲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衣服尚且整洁,但头发散乱,胡子拉碴,脸色白得吓人。
这是长期呆在房间内缺少日晒所致,这些日子来,金溥佑请了不少医生,但看过后都摇摇头,以示爱莫能助,若是多问几句,对方便摇摇头叹口气,建议金溥佑想开些,毕竟人还活着不是么?
也有人给出主意,西城安康胡同5号有个新式医院,警察厅给办的,专门收治载汇这种,据说叫什么精神病医院,进去后好吃好喝,还给各种药物,别说还真治好了几个文武疯子。
金溥佑曾经动过心思,随即又打消了念头,他找人打听过,这医院收人是不假,载汇进去后吃喝拉撒外加药钱,怎么也得好几十块钱,这把他金溥佑拆零卖了都凑不齐,再有就算真有钱,他也不愿意,据说这里面动不动就电人,而且虽然载汇现在说话行事大不如前,可也有不少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便紧紧地抱着儿子,父子俩谁也不说话。
金溥佑贪恋这时刻,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有个家,有个爹……
“爸爸”金溥佑见载汇今天的眼神似乎比昨晚要清亮些,知道今天他状态应该不错,毕竟邻居们私下告诉他,这病盛夏寒冬是最太平的,秋天小闹,春天大闹,想着再有仨月就该刮东南风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日子会如何,于是儿子决定带爸爸出去逛逛庙会。
“爸爸,今个儿初一,咱们去隆福寺如何?”
“隆福寺,好啊!”载汇似乎清醒起来,看着儿子微笑道“咱可得说好了,去是可以,但你得牵着我的手,或者这拽着我衣角儿,否则,人那么多,你走丢了,怎么办,你,可是你额……噢,是,我的心尖子……你额娘要是在……咱一家三口多开心啊……。”
眼看,载汇又要不太正常,金溥佑赶紧把话头岔开:“爸爸,咱收拾收拾赶紧走,我还想看看有啥好吃好玩的呢……”
“哎,我去擦把脸,梳梳头”说着就往里屋而去。
片刻后,载汇头发整齐的出来,金溥佑见了大喜,这人至少还挺精神的,虽然这精气神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爸爸,咱们走吧……”
“儿子,你过来”载汇却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含笑招手。
“哎,爸爸,还有什么事情,你吩咐。”
“这个给你”载汇从兜里摸出个小红布包来,金溥佑伸手接过,发现有点沉,打开一看,是一个一毛钱的银角子。
“爸爸,这是……”
“这都忘了?年初一,这是压岁钱啊……收好了,一会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去。”
“爸爸……”金溥佑眼睛红了。
自从家里出事后,他成了一家之主,抽空翻箱倒柜,把家里的存货全翻出来,然后掏出北房墙上的一块砖,把仅有的三个银圆和一支乌雅氏的银发簪塞进去,这是最后的依仗,是绝对不能动的。
天晓得,载汇到底从哪儿变出这银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