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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4)

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慌啥,阿婆不会走的。蓓蒂不响。转眼就过了1966年元旦。有一日蓓蒂说,阿婆,我昨天做了梦,看到一个老太婆,变成了一条鱼。阿婆说,真的。蓓蒂说,鱼嘴巴一张一张,只有水响。

阿婆连忙捂紧蓓蒂嘴巴说,不许讲了。蓓蒂一吓。阿婆说,我昨天做梦,也看到了蓓蒂,变成一根鱼了,这太吓人了,太巧了。阿宝笑笑说,做鱼,最偷懒,可以一声不响,每天用不着弹琴了,只会吃水。蓓蒂说,真的呀,看到阿婆是一条鱼,我也游来游去,浑身亮晶晶,是一条金鱼。

阿婆说,小囡瞎话,讲乱话,小姑娘家,不可以变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不许再讲了,不过,我已经晓得,今年的年头,凶了,要出大事体了,今年哪里一年。阿宝说,1966年。蓓蒂抱紧阿婆说,爸爸妈妈,一定不回来了。阿婆说,呸。蓓蒂说,会回来吧,阿婆讲讲看。阿婆说,我现在,只想回乡一趟,上了坟,我外婆马上就会保佑我,阴间里,保佑我蓓蒂,我回上海,也可以多活几年。蓓蒂说,两个人,变两条鱼,滑进水里去,我看到阿婆鱼嘴巴张开,亮晶晶,我游过去。阿婆说,越讲越像了,我真要是一根鱼,世界就太平了。三个人讲到此刻,天色已暗,蓓蒂说,钢琴上面,也看见一条小阿鱼。阿宝开灯去看。蓓蒂说,弹到克列门蒂《小奏鸣曲》,一章十一小节,八度跨小字三组,我眼睛朝上看,小鱼就游过来了,再弹一次,羽管键琴音色,跳音要轻巧,手腕有弹性,我抬头一看,谱子旁边,真有一条金鱼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游来游去,我揩揩眼睛,阿鱼就停下来了,前天,我用发夹划一划,做了记号,看见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宝仔细看钢琴,琴身比较旧,琴键上方的挡板,有几道痕迹。阿婆也近拢去,看了看说,弄啥花样经呢。

阿宝摸一摸说,旧琴,就有不少旧印子,油漆疤瘢,划痕是本来有的。蓓蒂说,鱼停到这个位置,我弹不下去了,每次弹十个小节,阿鱼就出来。

阿宝说,一点不专心。蓓蒂说,钢琴响了,阿鱼就游过来。阿婆拖过蓓蒂,摸摸两根小辫子说,新年新势,蓓蒂已经变怪了,就要出大事体了。

阿宝说,蓓蒂是小姑娘,胆子小,阿婆如果回乡几天,就糟糕了。于是蓓蒂哭了,倚到阿婆身上。阿婆说,乖囡。阿宝说,要么,等我放了寒假,我陪阿婆,蓓蒂,一道去绍兴。蓓蒂破涕一笑说,我要呀。阿婆想想说,好的,也真好,有上海的少爷小姐,陪老太婆回去,我有面子。阿宝说,上海到绍兴,坐火车,十六铺坐小火轮也可以。蓓蒂说,我想坐轮船。

两个人看阿婆。天已经昏暗,房子外面,满眼铁灰,飘起了雪珠,窗玻璃稀稀疏疏声音。蓓蒂抱紧阿婆,大概是冷。阿婆眼睛紧闭,像是做决定,也像做梦。时间停顿了下来。阿婆最后动了一动说,想到回乡,我多少慌呀,只是,阿宝是男人家了,我跟蓓蒂回乡,身边有了男人相陪,是放心的。

一大清早,阿宝与蓓蒂,搀了阿婆,老小三人,大包小包,寻到上海北火车站,爬上车,坐好,火车就开了。前一日,阿宝娘拿出十斤全国粮票,十元钞票,对阿宝说,阿婆一定要付三人车钿,路上吃用,阿宝就要懂道理,买一点大家吃。阿宝说,晓得了。蓓蒂坐上火车,每样觉得新鲜,又想坐船。阿婆说,船有得坐。果然,火车开到绍兴柯桥,三人下来,阿婆叫了一只脚划船,请船夫划到老家平舍。阿宝踏进船舱,船就荡开去,船夫一眼看出,阿婆是老同乡,阿宝蓓蒂,是“山里人”。阿婆笑笑说,不会乘船,此地全叫“山里人”。阿宝不响。阿婆说,脚划船,实在是狭小,一脚进去,先要勾定,慢慢踏落船舱,上岸,记得一脚跨到岸,踏稳,另一脚勾牢船帮,再慢慢上来。大家无话。三个人坐定小舫,浆一响,船就朝前走了。阿婆说,这样一只单船,像过去女瞎子坐了,到喜庆人家去“话市”,两女一男,弹琵琶,女瞎子唱“花调”。阿宝说,唱啥呢。阿婆说,样样可以唱,我唱了。蓓蒂用力拉了阿婆说,阿婆。三个人不响,行舟如叶,只听船桨之音,当时水明山媚,还可动目,少息就阴冷起来,船狭而长,划得飞快,眼前一望澄碧,水网密布,寒风阵阵,阿婆心神不宁说,多年不回来,根本已经不认得了,绍兴话,也不会讲了。

阿宝说,不要紧的。一歇工夫,河上飘起雪珠,船夫盖拢乌篷,阿宝感到屁股下面,是冰冷的水流。枫叶落,荻花干,远方隐隐约约,山峦起伏。

阿婆对船夫说,弟弟,这是会稽山吧。船夫说,是的,路是不少的。阿婆说,我老家,平舍朝前,有一个山坳。船夫说,这是梅坞。阿婆说,是呀。

船夫说,这地方,已经无人住了。阿婆不响。

最后,船到了平舍。三人上岸,见一群农民收工过来,其中的妇人回答说,山坳边的梅坞,真不住人了。阿婆说,啊。妇人说,穷埭坞,人家早搬走,逃光,只剩野草了,难得有人去放牛。阿婆慌了起来,提到自家四叔名字。妇人说,早死了,湍煞哉。阿宝说,啥。阿婆说,就是投河死了。阿婆哭起来。蓓蒂一吓。阿宝问农妇说,阿姨,此地有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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