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沪民影子。当时上海到新疆,黑龙江的火车班次,俗称“强盗车”,候车室位于北区公兴路,一人乘火车,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车厢内,一侧行李架已经压塌,干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无处摆放的恶性循环,上车就是全武行,打得头破血流。这天沪生到了车站,内外寻找,到处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轧出一身汗,茫然四顾,旁边有人一拉。沪生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沪生定睛一看,叫一声说,姝华。女人一呆说,是叫我呀,这是啥地方。沪生说,我沪生呀,此地是上海。姝华张大嘴巴说,沪生来无锡了。沪生说,此地是上海公兴路。姝华说,无锡火车站关我进去,现在放我出来了。沪生闻到姝华身上一股恶臭。姝华说,我想吃饭。沪生拉紧姝华说,跟我走。姝华说,我是准备走的。沪生撩开发黏的头发,看看姝华眼睛说,走到哪里去,上海还是吉林。姝华双目瞪视,想了想说,到苏州去,到沧浪亭好吧,波光如练,烛尽月沉。
沪生说,出毛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姝华说,我想去吉林。沪生说,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姝华闷头吃。沪生说,完全不像样子了,出了啥事体。姝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沪生说,关了多少天。姝华说,一直有人抄身,乱摸,有人抄不出啥,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沪生说,去苏州为啥。姝华笑一笑背诵说,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沪生说,啥名堂。姝华说,南昌路晓得吧。沪生说,晓得,现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华说,以前叫环龙路。沪生叹气。姝华笑说,复兴公园,以前有“环龙纪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纪念飞行家,环龙君祖籍法京巴黎,飞机于1911年上海失事。沪生说,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说,碑上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沪生说,不要讲了。姝华放了筷子不响。沪生七荤八素,身心疲惫。两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夜。姝华娘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
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离开吉林出走。朝鲜族男人打来几通电报,但上海见不到人。现在姝华稍稍恢复,两个人进房间,姝华当面就问,蓓蒂呢。阿宝看见姝华的眼睛里,重新发出希望的光芒,宝石一样发亮。阿宝说,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姝华说,我记得蓓蒂看到一条鱼,一条鱼。姝华娘说,妹妹,不讲了,眼睛闭一闭。阿宝说,好好休息。姝华说,鱼跳进了日晖港,黄浦江里。沪生说,不讲了。姝华说,池子又小又浅,水一动不动,人就看不到了。沪生说,姝华。姝华娘说,不许再讲了。姝华闭了眼睛,静了一歇说,朱湘有诗,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大家不响。接下来,姝华讲一串东北话,舌头打滚,加朝鲜话,思密达,思密达。南昌路的汽车喇叭传上来。阿宝说,好好养身体,我跟沪生先走。姝华闭眼睛说,小毛好吧。沪生顿一顿说,小毛结婚了。
姝华叹息说,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宝说,倒也是,小毛极少动粗。姝华说,我想跟小珍去盘湾里。阿宝应声说,想去长风公园,好呀,再去爬山。沪生说,过几天就去,好吧。姝华点头笑了。沪生与阿宝也就离开了南昌公寓。阿宝感慨说,结了婚,女人就变了。沪生说,小毛呢,结婚之前,先就绝交,变得更快。阿宝不响。沪生说,大妹妹也结婚了。阿宝说,这我想到了。沪生说,信里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阿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团”,女方三年党龄,男方五十上下,团一级干部。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我爸讲的。阿宝说,爸爸情况好吧。
沪生不响。阿宝说,想开点。沪生说,大案子,性质就严重,毫无消息。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都尔汗,等于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当年的案子,震级也不小的,地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照规矩,一律是通知去开会,人到了现场,客客气气握了手,也就是隔离审查了,坐进汽车,车窗拉紧帘子,绕来绕去,开几个钟头,到一个地方,每一幢别墅,关一个人,每天写交代,一年多时间,我爸一直不明白别墅的位置。有次听见窗外喊,卖面包,卖面包睐。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贩穿弄堂卖面包,我爸心里一抖,做地下工作,人比较聪明,小贩是沙喉咙,声音熟,这个声音,皋兰路经常听到的呀,别墅位置,应该是上海,一定是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