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梁佩秋想过会有这一天。
这不是生而为人的使命吗?
甭管男女,都要成家立业。女子嫁人,男子娶妻,婚后传宗接代。
只相比于男子,女子不仅要承受生育的风险,还要承担生儿子延续香火的压力。这还是正妻才有的“殊荣”,倘若不幸沦为妾亦或像母亲那样的外室,不只是承受而是要争抢以上两点,即便统统做到,也不会被当做正妻看待。
妻子犯了七出仍可被休弃,何况是妾?妾几乎就是主家的奴才,可以送人,亦可买卖,就是根贱草。
若不成家呢?好比那王婶子的女儿,二十出头就被人骂老尼姑。亦或梁玉那样的,被人抛弃后独身于世,若非担着铁娘子的名声,门前是非不知会有多少。
而在出嫁之前,富裕门
仿佛女子来到世间,倚靠父母,倚靠夫家,一生的命运都依附在旁人身上。
梁佩秋很难在自身命运里,试想成家的一点美好。她自打出生那一天起就被当做男孩,明明她是个女孩,可言谈举止都要学习男孩,偶尔表现得文静了一些,就会被嘲笑没有男子气概,被孤立,左邻右舍的议论更是从没消停过。如今回想起来,她在很小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听过太多的污言秽语,以至于一度无法找到自己存活于世间的意义。
她为什么要出生呢?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呢?她读书为什么就不能好一点呢?她为什么不讨生父喜欢呢?为什么母亲是那样的身份呢?
想得多了,她只是越发地讨厌自己,恨自己不能为母亲排忧解难,又恨自己生而为女子,生在一个极其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年代。
以至于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设想过什么未来。一个连自己是女孩都要否决、否认的人,怎会平生出因为女孩而可能存在的美好将来呢?她是真的一点也没想过,即便看到同龄的女孩受到父母疼爱,偶也有大红轿从面前经过,她心潮起伏有过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也是她想象不出来的美好。
只是,如今到底大了,到了年岁,不得不考虑这件事,她时而也会短暂地想一想。
当春日宴那晚,在满堂杯酒碰撞的烛火下,由着宽大袖摆掩映,被握入一道宽厚温暖的掌心时,她的将来或许曾尘埃落定过。
她不能欺骗自己,也欺骗不了,在遇见徐稚柳之后,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妄念。爱慕、追随、偷窥和陪伴,哪一样是一个“男子”该做的事?那时候是她,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不是没有想过那一天的。
等到那一天,她甚至她愿意抛除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小神爷”的殊荣,甘愿像母亲一样隐身于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只要那只手一辈子不放下她,她做什么都愿意。当她亲手烧制卵幕杯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夏日蓬下纳凉,他们在小小的船只上身体挤挨着身体,心脏连接着心脏怦怦跳,尝试着牵手定情的情形。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样一个约定意味着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了,但王瑜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时为她考虑着。单是想要王云仙娶她这个念头,不知动过多少次,和她也已提过两次了。若不是突逢山洪,她大病了一场,恐怕这事早就提上日程了。
她虽不知王云仙何时知道的,但约莫也就那个前后。如今想来,王云仙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对她的态度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他不再咋咋呼呼成天玩乐,也不再毫无男女大防,没有界限地随便冲进她屋内,他小心翼翼照顾着她每一次受到创伤后起落的情绪,安静陪她走过每一道坎……如今,他已大步走到了她的前面,用一个她从不曾认真审视过的男子的身躯,护佑着她。
说实话,她有从王云仙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的安全感。而这份安全感,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母亲不曾给过她,就连徐稚柳,也不曾给过她。
只有在王家,在安庆窑,她得到了来自师父的关爱,学到了傍身的本事,一点点成就了“小神爷”的今天,并在王云仙的陪伴下尝遍喜怒哀乐,终而平静安和。
想来,若此生就在安庆窑生活下去,与王云仙结为夫妻,互相扶持,举案齐眉,也会是美好的将来吧?至少,至少她能够承认和接受自己是女子这一点。
至少,她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她想试试,当她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作为小神爷行走于各大窑口之间,那样一个梁佩秋又会是怎样的活法。
对这一点,梁佩秋是期待的。
接下来的几日安庆窑里头各忙各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瑜考虑良久,还是决定接下万寿瓷的搭烧任务,毕竟御窑厂那头已将明细送了过来,定银也已交付,这时候想拆伙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何况最终结果如何,也并不由他决定。
加之夏瑛从旁看着,安庆窑才得了新官青眼,王瑜不想放过大好的表现机会。是以他和四六又详商半日,定下种种细节。
四六作为账房先生,权利再大也越不过主家去,想再劝劝,却被王瑜打断。
“这事你不用过于担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景德镇的父母官不是杨诚恭,也不是张文思,而是夏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