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曲江河畔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马车疾行至岸边一座酒楼前,车帘刚刚撩起,一道声音就传了出来:“确定无误吗?人在里面?”
苁蓉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小姐,您慢点。”
吴嘉由着她搀扶走下脚踏,拉上斗篷,整张脸隐没于暗处,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才敢于深夜踏足这鱼龙混杂之处。入了酒楼,先前放哨的小厮已在等候,领着主仆二人往一处走去。
这酒楼是曲江出名的酒肆,仿照西南民俗的吊脚楼造型,远看似宝塔钟楼,近看璀璨耀目,似黄鹤登顶,外有横梁穿插,灯火如星。
吴嘉一路往上,到了楼顶,迎面是江畔的风,吹得斗篷猎猎作响。苁蓉被风闪得往后退,担心吴嘉的安全,下意识拉她衣袖。
吴嘉摆摆手,令她和小厮在回廊处等候,独自一人上前,至翘檐尽头。那处悬空的栏杆上正坐着一人,一条腿屈膝横在栏上,另一条腿则挂在外面,身下即是曲江黑不见底的水。
沿江画舫林立,酒乐酣畅,一个人坠落其中,无人会注意繁华下湮灭的水。
吴嘉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声音也无端发紧:“徐、徐稚柳,你想做什么?”
栏杆上摇摇欲坠的身影转过脸来,已无需帷帽遮挡丑貌,此刻的他称得上白石郎君,加上他单手提着一尊酒壶,眼神迷醉,发丝飞扬,风流倜傥不说,更透着几分颓废落拓的美,叫人心惊胆颤,移不开目光。
他身后是苍茫琼宇,繁星点点。
吴嘉忽然明白了什么。
近日景德镇瓷商代表进京,他日日在鸿胪寺走动,想来和旧人打过照面,甚而窥探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了吧?她从小就被夸蕙质兰心,善于观察,此刻识破,并不急于安抚,只问道:“你找到了真凶?”
徐稚柳脊背一僵,旋即仰头饮酒,酒入喉肠,漫过颈间,胸襟一片湿濡。他浑然不觉般随手扫过胸前,连带着衣袂翻飞,腾的起身,立在栏杆上大笑出声。
吴嘉忙上前一步,又死死咬牙,忍住惊呼。
徐稚柳像是街头耍杂技的人,一步步走在和钢丝差不多细的栏杆上,似要于九霄云外,乘风而去。笑意随着酒意在夜中蒸腾,他的眼睛越发清亮。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停住,回首望向吴嘉。
“世上已无徐稚柳了……吴小姐,在下周齐光。”
吴嘉还是那句话:“你找到了真凶?”
徐稚柳敛去笑意。
“是啊……”他的声音极轻极轻,轻到不可察。就在这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呢喃落地的瞬间,滚烫的热意涌出眼眶。
强忍一整晚,终究还是抵受不住背叛的滋味,毫无颜面地落了泪。
“我待她视同拱璧,而她却杀了我……”
从喜欢到厌恶,何止厌恶?何当厌恶?这要他如何说起,又从何解释呢?白日在暗窗外所见的画面,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焊穿了他的心脏。
她伏在床榻边,为那人宽衣,为那人上药,为那人擦拭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还和从前一样,那么熟悉,可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法相信。是了,即便吴寅传信告知他种种真相,他仍旧不敢相信,非要亲自验证不可。是以,即便身份有碍,他仍冒险一试。
于是,在那间小小的暗窗后,他听到了此生伤他最深的话语。
“大人,天下
“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
“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个死人了。
若当真死了,该有多好?那一刻他竟奢望去死。可就像吴方圆问他的,他为何不去死?徐稚柳若当真能选择一死了之,或许就不必承受今日之悲了吧!
那几句话不断回旋在他的耳畔,不断提醒着他她的凉薄和虚伪,不断地告诉他,他生平唯一动心爱过的女子,亲手杀了他。
他五内剧痛,肝肠寸断,回想当日被人推入窑口的情形,那枚在火海中晃动的玉扣,原来全不作假!
原来都是真的。
时至今日,他本不该再为此牵动心肠的,本该在身体化作灰烬时,流干最后一滴眼泪的,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卑微地伏在权贵脚下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吴小姐,你知道吗?原来碰见生而不能杀、死而不尽缘的人,心口会开一个洞,生生扯着血肉,疼得人眼睛发酸。”
他轻轻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原来软肋被撕咬是这样的感觉。”
吴嘉欲言又止。
世间千万所,何处是归乡?“我的母亲,阿南……”徐忠、时年,还有所有跟黑子一样的瓷工们,湖田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