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一车兔儿爷灯从景德大街走过的场面有多震撼呢?先是人群中不知谁家的孩子咦了声,半信半疑地问同伴,你看那辆车,上面是不是装满了兔子灯?随后同伴惊呼着,去叫另外的同伴,你们快看,一马车的兔子灯!紧接着,一条巷弄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追在马车后面叽叽喳喳,兴奋地手舞足蹈。
元宵灯会哪能少得了手扎的、精致的的各种各样造型的灯,可它们串成长龙,系在楼阁屋脊之间,构成的是遥不可及的风月,而于市井摊位铺面间倒转,则难免买卖,失了一两分真心。
风月和真心往往是不可兼得的。
而眼前这一幕就不同了,灯的数量够大,却没有太多造型的噱头,单兔儿一项玩到极致,即众生相,谁都能从中找到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神态,亦或一眼爱上某种可爱,更不用说那庞大的可爱被精心装在一个巨型宝盒中,宝盒上坐着名满江西的小神爷,亦如为宝盒扎上豪奢的蝴蝶结。
何况景德镇不缺手艺人,打眼一瞧就能知道那些可爱的价值,非出常人之手。
众生之间,何止风月与真心。
小孩子们都惊喜坏了,肉眼可见的、触手可及的真实,诱惑着他们奔走相告,原本拥挤的景德大街生生为他们让出一条道,但见一袭白衣乘着神马从天上来,身后逶迤,跟着数不清的孩童。
群山间灯火璀璨,那人如若神祗。
原来不是狐妖,是嫦娥转世呀!
小孩子们叫得嗓子都快破了,嫦娥来啦,嫦娥带着月灯来啦!香车宝马,如何不醉人?这样的夜晚,合该这样醉人。
县衙今日也放假,满院子没有一个伺候茶水的人,徐稚柳也乐得清闲,下午理完一宗案子,刚把文书抄录一遍,一份留作案底,一份备案,以防不备之需,正要起身烧水,为自己点杯茶,用以对付和世外繁华截然背道的清冷,此时前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什么事。
他搁下铜壶,起身往外走,门房正好进来通传,两扇门一推一拉同时敞开,举目之间,恍见月娥。
徐稚柳结结实实错愕了一下,旋即听到孩子们争先恐后大喊着“我要我要”,遂移步上前,跃过重重月门,才看清人。
梁佩秋仍是一身素白,站在车辕上,犹如站在浮世浮华间,正从车厢里抱出一只一只兔儿灯分发给
她让他们排成一条长队,一个一个来,不准哄抢,不准吵闹,听话的才有,不听话的没有。
有心急的想攀上车窗自取,被她双手叉腰,佯怒瞪眼吓了回去;也有虎头虎脑的,被家里大人举高高,双手合十拜拜,甜甜喊姐姐,她笑得眉眼弯弯,从车厢里抱出一只最大的灯。如此一来,可馋坏了还没拿到手的小萝卜头们。
于是向来不得喧哗的公馆岭,但听一声声“姐姐”,亲热又童真,一声赛一声。
姐姐。
她终于不再是梁秋,也不再是秀且英的梁佩秋。
而是一个会在元宵夜贩卖灯火的小姐姐。
徐稚柳在朱门内,隔着他一度认为无法跨越的鸿沟,凝视朱门外的她,喉头微微滚动,热流涌向百骸。
之后人流散尽,夜再度冷却,他们并肩走在公馆岭,向着狮子弄的方向,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那株长在高墙内却偏要高墙外的人也一睹其怒放姿态的百年梨花树,因过分迷人将回忆急速扯回眼前,他们被迫停下脚步,双双看向一处。
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真是又大又圆!
梁佩秋几乎哽咽的前一瞬,及时收回视线,看向周齐光:“周大人,最近一直在忙冬令瓷,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你救我。”
“你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徐稚柳并不看她,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梨花枝头,“安十九不会动你,这是你早就算好的。”
有没有那场火,结果都一样。
梁佩秋却是一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徐稚柳的心跳忽而慢了一拍。
随着她的停顿,不得不被某种好奇和心悸牵引着,对上她忽而风暴过境的双眸。她想说的,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曾见过他从公馆岭走到狮子弄,不止一次夜巡窑厂。她仔细研究过他和徐稚柳的字迹,有些和旁人不一样的书写习惯,他们都是一样的。
她还问过县衙负责采买的管事,知道他不喜辛辣,肠胃不好。
他对景德镇的了解非常透彻,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成立陶业监察会在整个百采改革中的重要性。
除此以外,他还很了解她,比她自己更为深刻。他曾说过,“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于是带她去见张文思,一语道破四六之死的症结,令她不得不面对曾经那错到离谱、可笑至极的仰望。
他很像很像他。
他的眼睛,他的作风,他的习惯,都很像他。
之前在牢里,起初的几天她一直昏迷,徘徊在约莫是阎王的门前,许多次都想就此放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