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感觉便在七尺巷地下,两侧都是泥土,潮湿得无以复加。再转两个弯,周围愈发漆黑,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辗转呻`吟之声。
倏然间,林玉婵汗毛直竖。
一只温热的手捂住她的嘴。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她双臂,指尖顶上她咽喉。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她被拖离好几步,油灯掉在地上。一丛辫捎扫过她的脸。干干净净的皂角味道。
“呜呜呜是我,敏敏敏官少爷别冲动……”林玉婵全身发软,从对方的指缝里艰难发声,“王全刚刚带人要进来抓你,我我我来告诉你一下就走……”
捂她嘴的手松开了,“当真?”
果然是他。
她赶紧点头。
苏敏官低下头,跟她四目相对,在她眸子里看到自己颠倒的面孔,冷冷盯了好一刻,确认她真是好心。
没有企图的,纯粹好心。在这年头已不多见。
这姑娘的城府还没练到家,小小的薄唇忍不住抽,细微的情绪藏不住。
他这才松开她的胳膊,捡起地上的灯。
林玉婵又说:“我已将大门反锁了,但门内只有一个细闩,很容易破开。不管你来干什么,得抓紧时间……”
她说到一半,忽然失声,倒抽一口气。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站在何处。
大约是哪个商号的废弃仓库,内里湿热无比。眼前一条长长的走廊,地面湿滑满是垃圾,走廊两侧用木板和铁丝隔出一个个小空间,狭窄得如同鸽子笼。在那些鸽子笼里,蜷缩着一个一个的……人。
都是男人,有老有少,全都精神萎靡,衣不蔽体。每个鸽子笼里锁着三五个。
他们的辫子被系在一起,连成一串。放眼望去,不下百人——秃的、瘸的、豁嘴的、罗锅的、癞痢头、独眼龙,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好似水陆画里的冤鬼。
方才林玉婵隐约听到的人声,毫无疑问就是这些人发出来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明窗,只有屋顶几排气孔,此处的空气几乎不流通,混合着人身上的臭气和屎尿骚气,令人窒息。
仓库末端,隐隐约约的,另有一个紧锁的大门。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从那扇门里运来的。门外多半有专人把守,确保他们无从逃脱。
苏敏官潜来的时候,脚步几乎无声,林玉婵带了灯,说了几句话,鸽子笼里的不少人这才注意到有外人进来,几十双浑浊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她身上。
有人嗫嚅地说着什么,裂开的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滴着似脓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过渗人,林玉婵不觉腿软,后脑阵阵发麻,有点站不住。
苏敏官稳稳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来到广州最大的猪仔馆。我花了两个月,才弄清楚它的位置。”
林玉婵抖着声音问:“……猪仔?”
她想起林林总总的传言。年轻男性被蛇头诱骗,禁锢人身,运往外洋,沦为奴隶劳工……广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将死刑犯流放犯卖掉赚钱……对了,赫德来德丰行查税的时候,也有意无意问起走私猪仔的事,王全装傻……
上辈子做学生的时候,她也在资料上读过那些被迫出洋的华工血泪——他们被高薪诱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建设了异国的土地,却被残酷虐待,绝大多数都埋骨他乡……
今日见到才知,真相比历史资料残酷得多。这特么简直就是贩奴!
猪仔馆,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这些华工装船贩卖之前,停留的最后一站。
这些即将沦为奴隶的人,已经被饥饿和疲劳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许知道自己已签了卖身契,绝无摆脱的可能。见到生人进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的麻木,一点求救的意思都没有。
有几个人被那油灯的亮光晃到,还皱起了眉头,脸撇到一边。
林玉婵难以置信,结结巴巴问:“为什么在、他们、和德丰行仓库作坊连在一起……难道……”
苏敏官面露嘲讽的微笑,“不然呢?就凭齐崇礼那点茶叶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下,穷奢极侈的过日子?贩猪仔是暴利生意,卖一个去南洋,可得银百元;去美洲,能收两百。在船上挤得像咸鱼,病了就直接丢下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贩茶贩烟来钱快得多。”
他不给林玉婵再发问的机会,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着腐臭气的走廊。
他自控力超群,鸽子笼里的惨状、那些声音和味道,完全没能影响他的情绪。正如那日误入乱葬岗,他在一堆血污死尸里神态自若。
他步伐匆匆,脚上的雨靴踩在地上,发出空旷的咚咚响声。如豆的灯光追不上他的脸,他一张面孔隐在腐烂的黑暗里,唯有两只眸子熠熠有光。
林玉婵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找人。”
“找谁?”
他没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出来。”
也算是给她一个好心有好报。
林玉婵不认识弟弟,借着苏敏官手中的灯光,仓促地扫过一张张虚弱的面孔。
苏敏官神色凝重,忽然屏住呼吸,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