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没遵守他的嘱咐,你还是留在了广州。”
苏敏官忽然哀怨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我行李都打好了,只是念及旧交,临走时想冒险凭吊一下世伯……”
后来的事林玉婵猜也猜出来——凭吊就凭吊吧,谁知意外在埋乱党的坟堆里发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还破天荒的滥发好心,预支了明年的善事指标,长途跋涉把她送到教堂里治病。结果被官兵盯上,刚踏出教堂就被绳之以法……
“所以官兵抓你不冤枉。”林玉婵严正指出,“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叛匪!”
“你好像并不惊慌。”苏敏官有点诧异,打量她片刻,“后悔赎我了?也不像。”
寻常人听见谋反两个字就发抖,她怎么好像还挺兴奋?
“我点解要惊?”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人民首要的历史任务,你们才是进步的力量!”
她刚说完就捂嘴,瞬时脸红一片,腮边热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粘在嘴巴里。
历史政治背多了,这些话简直是条件反射说出来的。一激动,还讲的普通话!
不会、不会触发什么蝴蝶效应吧……
好在苏大舵主具有相当的“历史局限性”,眼下环境又实在不适合学术清谈,这几句胡言乱语他一个字没听懂,当然也懒得屈尊下问。
“讲白话。”他死要面子,“我又不是客家人。”
林玉婵赶紧乖乖点头,下一刻才反应过来:
客家姑娘多不缠足,而她的口音毕竟和百多年前的粤语有些微差别,他大概一直把她当客家人……
苏敏官随即收起笑容,告诉她:“不过托你的福,坐了几日牢,倒让我听到风声,说有一批被捕的会众并没有全死,不少被官府和行商勾结,准备卖到海外去当劳工。我欠世伯良多,总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再说。”
砖墙连着一小块石基。苏敏官的一双手没跟着闲聊,迅速从□□袋里倒出一掌药粉,小火点亮,烧灼片刻,石块焦黑,他轻轻一个肘击。
簌簌几声轻响,砖墙被他击出一个小洞,凛冽的空气夹杂着雨滴,一阵阵涌了进来。几个人轻声欢呼,凑在洞口大口吸气。
一道闪电,照亮了洞口那些污渍满脸的面容。
林玉婵用手挪开地上的碎砖,抬头问:“接下来,你们要去哪?”
苏敏官抿着嘴,仿佛没听见。林玉婵待要问第二遍,醒悟过来,住了口。
炮灰死于话多。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炮灰路人甲。
就在此时,哗啦几声响。砖墙被大雨一冲,根基松动,众人合力,终于敲出一条可以通人的生路。
外面是河滩,火光明灭,有人值守。
苏敏官轻声道:“贩猪仔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这些应该不是官兵,而是乡里雇的团练。阿妹,你方才说,王全带了几多人?”
林玉婵想了想,说:“大概有二十来个家丁保镖。”
顿了顿,又机灵地补充,“原是准备等你偷了秘方之后佯追的,没带多少武器,多是棍棒之类。”
苏敏官朝她一笑,命令会众:“注意安全。”
众人早就做好准备,抄起木板铁条等杂物,鱼贯而出。
林玉婵突然道:“等等。”
几个人同时回头。
她轻声问:“剩下的人,能不能也放了?”
她心中翻涌着一股很憋闷的气息,好像闷了一个礼拜的黄梅天,急需一场暴雨当头浇下。
她回头看了看那绵延无尽的鸽子笼。灯光照亮离她近的几个囚犯,他们眼含乞求,望着那新凿出的墙洞,小声说着含糊的话。
德丰行还兼营贩奴生意。林玉婵对此完全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却又不奇怪。
这个世界的人也许对蓄奴司空见惯。然而林玉婵接受不了这种行径。她强烈觉得,自己在德丰行当妹仔、当学徒的这几个月,完全是奴隶贩子的帮凶。
她看着苏敏官,征求他的意见:“他们都是无辜百姓,要是被贩去海外,十有**没活路。”
苏敏官沉默片刻,油灯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他神色漠然,眸子漆黑,好像入夜后的珠江水。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他最后说,“生死有命。”
有人已经爬出墙洞,回头催促:“敏官,快走!”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下定决心,说:“那,你们先走。我……我再留一会儿。”
苏敏官眸子一暗:“为什么?”
林玉婵微笑,指指胸口:“良心痛。”
不指望他能理解。她比他们晚生了一百五十年,过惯了没有压迫的人生,有些东西已扎根于本能,就算撞了南墙也改不掉,就算死过一次也不会妥协。
穿越过来几个月,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完全进入“状态”。也许她永远也不会进入状态。
要是她现在为了所谓的“入乡随俗”而对人间惨剧袖手旁观,那她不如明天就裹上小脚去伺候齐少爷。
她用力在苏敏官背后一推,假作不耐烦:“走佬走佬,别碍事!”
他点点头,招呼同伴迅速离开。
林玉婵飞快地捡起地上的铁钉,分发给鸽子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