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广州城永清门外的天字码头旁,静悄悄泊了一艘洋火轮。
洋火轮身侧尚有英国徽章,却擦掉了,挂了个大清龙旗,显得很是违和。
林玉婵惊讶地发现自己认识这个码头。在二十一世纪的广州,它依然在正常使用,做些“珠江夜游”之类的项目。
但此时的天字码头专为迎送官员而设,沿途一排木棉树,还有个精致的小亭子,给来往的官老爷歇脚纳凉用。
当年钦差林则徐入粤禁烟,就是从此处登陆,还在这亭子里饮了接风酒。
如今他坐过的石凳被绳子围了起来,当地人呼作“钦差椅”,凳子周围扔了一圈铜钱。
林玉婵也想去供奉几文钱。不过以她的地位,是进不去这个亭子的。
她眼下的身份是粤海关的临时翻译,工钱每周一结,扣去膳食住宿,是银元四角五分。档案上的名字是寡妇苏林氏。
谁让小白少爷几次三番拿黑洞洞的枪口指她。林玉婵非常喜欢这个充满男权压迫色彩的新代号,每次有人叫她都觉得莫名解气。
也就是海关跟大清朝廷政务不相通,手续办起来相对方便,不需要报备官府。赫德马上就要出差,更是加急催促,才能让她钻这个空子。
但赫德给她开的绿灯也是效力有限。正式工她是不可能做,因为海关聘用中国人的流程繁杂,需要层层背景审核,还要进行标准化考试——这些都是赫德制定出来的现代化新规,他总不能自己带头破坏。另外广州府规定,如果妇女入职海关,则需要父兄丈夫签署的同意书。
林玉婵自然拿不出,大度地表示算了,临时工就临时工吧,至少有钱拿。
寡妇也挺好,至少官方不会要求她的“死鬼老公”从棺材里爬出来签字。
她不打算给洋人打长工。万一以后哪日历史的车轮碾过来,不小心参与起草了什么条约之类,那可是遗臭万年。
……
林玉婵还在瞻仰那“钦差椅”,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咦”了一声,叫道:“小姑娘!喂,妹仔!过来!”
林玉婵心里一大跳,后退两步,鼻子里闻到一股烟草味。
一个衙役叼着大烟卷,黑着脸招呼她。他衣服上的名牌写着“广州府”,不知今天是哪阵风吹来的。
她怔了一怔,认出了此人,顿时一肚子没好气。
这就是她初来乍到时,收了她银子,放走苏敏官,然后又联合林广福把她骗走的那个衙役。
“小姑娘,别躲,我记得你,你来广州府赎过人!过来!”
衙役态度不善。林玉婵只好走近。屏住呼吸,尽量不闻他身上的二手烟。
“长班老爷,何事?”
林玉婵有点紧张,但也没慌神。衙役虽然知道她被亲爹卖给了王全,但如今信息传播得慢,并且这衙役职位低微,应该还不知道她已做了逃奴,并且齐府正在寻她。
衙役冷冷看她一眼,怀里摸出一张画像:“认得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年轻人眉目清朗,颇有些慵懒的神色。即便是画师有意丑化,把他画得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烂烂,还无中生有地添了条草绳似的辫子,也能看出他五官精致,气质不凡。
小亭子的叠顶上藻井花纹剥落,一片残漆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最后飘飘落下来,盖住了画中人的半个面孔,把他平白变成蒙面大侠。
林玉婵心跳加速,调整一下表情,指着画像底下的“悬赏”两个字,明知故问:“是……通缉犯?”
衙役眯着眼,一副“早就看穿你”的样子。
“怎么,连你自己未婚夫苏敏官都不认识了?你知道跟官老爷撒谎是什么罪过吗?”
林玉婵不言语。看来那日海幢寺激战,苏敏官还是被官兵认出了形貌,并且和档案里那个被“误抓”的倒霉蛋对上了号。
她躲在海关的这一日一夜,他正在被全城通缉。像这样的衙役不知派出了多少,一个街巷一个街巷的寻访。
这么说,还没被抓到……或者,没活下来。
衙役轻蔑地看着她,连连冷笑:“知不知道你男人是干什么的?跟我走一趟!”
林玉婵脑筋急转,叫道:“我男人死了!”
衙役怒喝一声:“当我痴傻吗?你说他死就死了?我还说他就藏在这附近呢!快招!现在不说,老爷们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几个海关职员已经注意到这里,纷纷投来疑问的目光。
一个大嘴巴老兄喊她:“小寡妇,你在跟谁说话呢?”
衙役:“……”
脸有点疼。
林玉婵恨不得给那大哥一个熊抱,脸上还得悲悲戚戚的,回道:“我……我就来。”
那衙役一脸难以置信,又追上几个海关职员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一致:苏林氏,寡妇。有海关入职合约为证。
如要提档调查,需要找船上某个洋人助理登记。
衙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亲友得连坐,他还是得把这小寡妇抓回去审。
但洋大人出行声势浩大,码头上一半都是洋面孔,拄着手杖、戴着礼帽,那精气神十足,把旁边那些低头含胸的中国戍卒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