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馅呢?”他在楼板下面有气无力地抗议,“菜馒头的馅呢?”
林玉婵很不客气:“等我发财了再请你吃好的。”
她拿着海关的最低工资,自己囊中羞涩,现在还要养俩人,当然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他能吃饱肚子就该感恩戴德。
苏敏官只好忍气吞声地啃那玉米粗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
“现在招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齐府为什么放你走?”
其实也就短短几天的事。但林玉婵一细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
楼板那头,苏敏官始终不语,林玉婵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刚要离开,忽然楼板下轻轻一响。
“齐府被人烧了?”苏敏官的声音突兀响起,带了些微笑意。
她“嗯”一声,用不着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卖身契也烧了?”
“嗯。”
“自己跑到海关去的?”
“嗯。”
“洋人被你骗过去了?”
林玉婵想,这话不准确,明明是她凭实力取得的工作机会。
但回想过程,的确有忽悠的成分。现在也无暇解释,只好又“嗯”一声。
苏敏官又沉默了,呼吸声绵长而细微,清晰可闻。
林玉婵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做的还有什么漏洞?
小通风口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背上经络分明,指节修长有力,微微蜷着,手掌上残余几道淡红的划伤。
“智勇双全,运气也不错。”苏敏官的声音轻快,“这边有个流年不利的衰仔,来,让我也沾沾仙气。”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楼板后面他的表情,想必也是带着笑。
她于是握紧了手,跟他对碰一下拳头,避开他受伤的地方。
离上海只有一日行程了。她问:“上海有没有天地会分支?”
苏敏官专心致志地在那菜包子里找馅,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应该有。江浙一带属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根基不深。过去十三行有个富商吴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官去当了上海道台,暗地里赞助了小刀会起义——没成功。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不久便被革职查办,不知所踪。此后我们和江浙一带便断了联系。前些日子被官府追捕时,我和诚叔还商量过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伙多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否了这想法,分批遁逃乡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就当给兄弟们提前探个路。”
虽然说得唉声叹气,但林玉婵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微妙的兴奋。
也就是个寻常男孩子,不管多么早熟谨慎,骨子里还是埋不住一点探险基因。
林玉婵想起那次海幢寺夜游,笑着问他:“你那舵主身份,禅让出去没有?”
通风口里伸出一只细细的火`枪管,在她眼前晃晃。
“金兰鹤的身份现在是官府眼中钉,广州巡抚杀红了眼,风声没过,谁的脑袋都不稳。”苏敏官又叹口气,“大家不是跟我客气,是真的谁都不敢接。我想还是我拿着吧,起码能防身。”
从天地会创始至今,混得这么众叛亲离的舵主,怕是空前绝后。
不过他马上又打住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跟她科普:“阿妹我告诉你,假若你是流落他乡的会众,若在当地看到名叫‘义兴’的商号,或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像个‘义’字的标志,就是天地会的地盘。你大摇大摆走进去,能免费进去吃饭住宿……”
林玉婵半信半疑,笑道:“要是凑巧有人给自己商号取了个同名,怎么办?”
“当然切口得说对,我教你一些……其实都是我听说的,也不知如今管用不管用,不过背熟了总没坏处……”
“等等,”林玉婵警惕地说,“我可还没烧香入会,你小心坏了你们的规矩。万一哪天来个人跟我说‘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伸冤都没处去。”
苏敏官轻微冷笑:“规矩规矩,就是因为太守规矩,广州天地会都快死绝了。”
林玉婵心里一凛,不再反驳。耐心听他传道受业。
她的右耳贴着楼板,苏敏官的声音顺着一根管道传上来,格外清晰动听,好像在和她耳语。
她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说广府话时,没有寻常人那么短促铿锵,反而有点偏“软”,句子说长了,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冰冷的金属板贴得她脸颊冰凉。蒸汽轮机发出规律的噪音。
她走神乱想:那是因为他过去做过富家少爷。这个社会如此撕裂,上等人和下等人说话口音大概不一样……
“几种情形的暗号都背下来了?”苏敏官温柔地提醒她,“重复一遍。”
林玉婵:“……”
她假装伸展肩膀,换了只耳朵贴在地板,忽然听到一声悠长汽笛。
“进上海辖境了!”她如释重负地轻声叫道,“我要出去看风景。”
依稀听到苏少爷轻声嘲笑:“没见过世面。”
此时黎明还未到,东方的天色好似淡淡墨汁,洒下漫天清冷。一只迷路的水鸟倏地闯入她眼帘,随即飞入远处的低空。
轮船驶进了黄浦江口,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