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坐她对面,朝她眨眼一笑,端起酒杯,袖口闪出“义兴”两个绣字。
她微微张嘴,慢慢点头。
所以……从早晨到现在的这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做出了人生的重要抉择——看来是也打算直面惨淡人生,接过义兴这个烂瓤冬瓜,当沪漂了。
是了,方才大伙乱糟糟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给自己选择的身份是“生意人”。
他也的确很有生意人的自我修养。在洋行里打拼过的角色,心智比他的面孔要成熟得多。酒桌上左右逢源,没过三巡,所有人亲亲热热地管他叫“老板”,把他当这一桌上的明星。
其实论见识和文化,容闳肯定比他高些;但容闳吃亏在于粤语不流利,席间大多数人也不知“耶鲁”为哪道菜,把他当个弃文从商的落第秀才,谈不上多尊敬。因此容先生只能退居二线,在苏敏官讲笑话的时候跟着起哄。
比如现在,容闳笑眯眯地喝酒,亲亲热热地拍拍苏敏官肩膀,大着舌头说:“什么叫少年英才?这就叫少年英才——实话讲,我本觉得这社会上人心死寂,年轻一代希望渺茫……”
他醉得帽子都歪了,随随便便伸手一扶,“……我在广州的时候,看到官兵大杀叛匪,那围观的人众有老有少,都在嘻嘻笑。我的心里啊,在哭……”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关起门来说。好在大家都醉了,又觉得“落第秀才”愤世嫉俗些个,纯属情有可原,因此也都跟着尬笑。
苏敏官看着容闳,也跟着尬笑一下,神色复杂。
不光是因为容闳也同情叛匪——私下里同情叛匪的人其实不少,不敢提到台面上而已。
而是发现,容闳,就是林玉婵昨天提到的“容先生”。
她在上海举目无亲,认识点新朋友也很正常,他也无权管;关键在于,这姑娘简直天赋异禀,结识的都是些什么怪胎!
他一眼看出容闳辫子也是假的——假的就假的吧,还是缝在帽子上的!
天可怜见,他自从前年剪发,为了伪装逼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点胶水……
大清的没辫子男人寥寥无几,平日也没人跟他交流经验;今天一互通有无才发现,他过去多受了好多罪!
转念一想,这样好是好,就是容易掉;如果当初他被官府“误抓”,帽子一掀,那也不用等人捞他了,直接去城外跟前辈做伴。
这么一想,心里稍微平衡了点。可是又想起在猪仔馆仓库里被林玉婵揪的那一下,不免后脑勺隐隐作痛,愤恨地瞟了她一眼。
容闳没看出他已经在咬牙切齿,依旧笑呵呵地论道:“……可毕竟还有些人哪,那眼里是有光的,让你觉得未来可期——敏官小兄弟,我痴长些年纪,胡乱劝你一句,从商挣钱是好事,可它救不了这个国家……”
他一双眼打量苏敏官,忽然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随后看到袖口上绣的“义兴”两个字——
当啷啷啷啷,容闳脸色惨白,一蹦三尺高,面前酒水洒一地。
“林林林林姑娘,”容闳小心翼翼往门口瞄,“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今日不能设局害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敏官:说好了两人约会,怎么来了一屋子人?这作者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