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割的肉。
等她感慨完毕,抬起头,苏敏官神色复杂。
“方才有一半时间,你的枪口是指着我的。你的手碰了八次枪栓。”他平静的声音下面暗流涌动,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还好我没填火`药,否则我大该得死三回以上。阿妹,你很恨我么?”
林玉婵脸上炽热,结结巴巴道:“没、没那么多次吧……”
她竟然都忘记检查这枪有没有上膛!
“懂什么叫意外击发了?”
她认怂:“懂了懂了。”
“下次拿到枪怎么办?”
“先检查有没有火`药……嗯,不能对着人。不能碰扳机。”
总结得挺全面。苏敏官挑不出刺。于是摸出火`药和铅弹,快速装填进枪管和后槽。
“试试手感。没关系,苗头不对我会躲的——就瞄沙洲上那对白鹭吧。”
这么快就实弹了?
这回林玉婵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像提着个定时炸`弹似的,先离他远几步,然后小心横下枪管,双手捧起来,学“三个火枪手”小人书封面里的动作。
她懵懵懂懂想,不用纠正姿态么?
但教官没说,她也就不好意思提。
“不打白鹭行吗?”她忽然回头跟他商量,“打那块石头。”
苏敏官忍不住勾嘴角。好像她真能打准似的。
不过他还是照顾了她的慈悲心,点点头。
还提醒她:“铅弹会下落,抬高一点。”
说毕,走到她身后。
林玉婵于是微移枪管,站在炮台的缺口一侧,想用心瞄准,奈何手臂肌肉不给力,没半分钟就开始哆嗦。太沉了!
她搬了几个月茶叶,觉得自己早就练成一双铁臂了……
这枪也没准星,枪口晃得越来越厉害。她最后孤注一掷,撞大运般的扣了扳机。
耳边一声炸雷。她直接腾空而起!
好像有只老虎猛扑过来,又好像肩头被人狠狠踹一脚,手中的枪飞了出去。她连叫都来不及叫,被无形的气浪炸飞好几米,身后就是炮台残垒尖锐的碎石!
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一暖,整个人落在苏敏官张开的怀里。
他跟着退几步作为缓冲,同时脚尖一点,接住了自由落体的燧发枪,把它踢得竖在角落里。
林玉婵被那巨大的枪声轰得头疼,眼前雪花一片,抓着他的手深深喘气,竟然不争气的有点鼻酸。
……差点吓哭。
这是人在面临巨大危险时的纯生理反应,她控制不住。
苏敏官伸手拂掉她额头冷汗,捋顺她被吹乱的头发。
“惊到了?”估摸着她耳鸣退了,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淡淡的莫得感情,“知道什么叫‘未伤人,先伤己’?”
林玉婵蔫在他怀里不敢动,带着委屈哭音“嗯”一声。
没真正实践过的人,很难切身体会火器发射时的巨大后坐力。在战场上,这一时的踉跄不稳,有时就是生死之别。
洋人高壮结实,尚且少受其害;清军矮小瘦弱,战争时很是吃亏。
更别提林玉婵这种先天不良的单薄少女,台风一来都不敢出门的,被枪托一撞,基本上就成风筝了。
苏敏官终于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胡噜胡噜那个惊魂未定的小脑袋。
接连几个下马威,他很满意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敬畏之色,终于不是原先那种“你快教我玩个新玩具”的欢欣雀跃。
当年金兰鹤也是这么教他的。狠是真狠,肩头的乌青几天褪不下去。
“兵者,不祥之器。”他记得金兰鹤告诫他,“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苏敏官那时年少气盛,抢过那把跟随世伯多年的老爷枪,指着上面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驳的枪膛,不服气地说:“可是你都用它用了好多年。”
金兰鹤笑了,一脸络腮大胡子跟着颤。
“因为现如今,就是那不得已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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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忽然觉得口渴,包袱里拎出皮囊水壶,一口气喝个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脸。
那沧桑无奈的笑声依旧鲜活。它从记忆深处涌出来,跟着他从广州到了上海,飘来了荒凉的吴淞口,随着方才那声燧发枪响,在他耳中回荡。
炮台一侧,水流缓慢,波涛无声。
苏敏官半搂着一个吓坏的小姑娘,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在哪,多大,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