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眼睛睁大,轻轻抽口气。
“不会吧……”
“保罗说,他已深陷爱慕,难以自拔,每日见你,无心工作,深感对不起我这个东家,恳请自行离职,让我另寻胜任之经理。”容闳将那辞职信展开在她面前,慢慢说,“林姑娘,他通篇没说你坏话。”
信纸上几行漂亮的楷书。林玉婵咬着嘴唇,猛地拍桌子站起来。
“太可惜了。我去跟他谈谈。”
“你坐下。”容闳声音严厉了些,“我跟他谈都没用,你去,不是雪上加霜么?”
林玉婵有点乱分寸,捏着自己手指,轻轻坐了半个椅子,问:“您打算怎么办?”
早知这样,她拼着跟房东翻脸、搬家、茶叶罐生产线不做,也要……
转念一想,不行,这第三条代价太大。
还是跟容闳一起,好好处理残局吧。
容闳敲打钢笔尖,眉头间或锁起来,像个阅卷的老师,碰到一篇标新立异的作文,犹豫着该不该给高分。
许久,他低声说:“林姑娘,你很有天分。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在我见过的众多生意人中也算拔萃。博雅洋行托你的福,这几个月的账目很是漂亮。你的到来,给我们注入许多新鲜血液,打开不少新思路。认识你,是容某的荣幸。”
他说一句,林玉婵轻声谢一句,心里渐生不祥之感。
她忍不住说:“过去都是小打小闹,我也在学习,刚摸索到门道。咱们刚刚签了新合约,洋行以后的前景才是……”
容闳微微提高声音:“但保罗与我相识多年,半是雇员,半是朋友。我的许多译作都得他帮忙,很多客人都喜欢这个腼腆而睿智的年轻经理,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价。况且他若骤然离职,商行里其他人定然会猜测纷纷,话题免不了引到你身上,你会被孤立得很严重。”
他只是点到为止,不必赘言——多年的经理为了个新来的小姑娘辞职,不用想也知道,“祸水”、“风流债”这种词,会骂得多难听。
他容闳可以控制自己不这样想。他控制得住别人吗?
时已立秋,天气凉下来,橡木的桌面上涂了蜡,碰着她的手腕冰冰凉。
林玉婵深呼吸,感觉舌底有点发苦。
她抬头,慢慢说:“我,比他,能赚钱。”
很露骨的六个字,把这个温情脉脉的小家庭,撕开一道竞争的血口子。
容闳要顾全大局,然而她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下。总不能束手就戮。
“我知道。”容闳垂下眼,并不为所动,“但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在我这里。你应该也知道。”
林玉婵微弱地叹口气,胸口好似堵了东西,呼吸不顺畅。
“您是东家。我尊重您的决定。”她竭力使语调平静,以退为进,“但,仓库里的五十万斤茶叶不等人。如果我离开,您确定保罗能把它们照顾好吗?”
那是她几个月的心血。深入战区收茶的主意是她的,茶叶加工的每个步骤都是她承办的,炒茶的温度是她用温度计亲手测的,包装的马口罐是她找人一笔笔绘的……
她想起,跟毛顺娘在赶工间隙,一口一个的吞小笼包,一边烫得吸溜气,一边讨论着鸡毛蒜皮的工作细节……
眼眶突然又酸又热。她握紧拳头。
容闳犹豫了一瞬,长叹一声,眼里满是愧疚。
“林姑娘,对不起……”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字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什么也没做错,但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很想让这个世界充满公平,但有些时候我无能为力……我在香港研习法律时,起草的文书比所有人都出色,然而他们集体投票,扣下了我的律师证书,只因我的肤色和别人不同……我曾在一个英国洋行做过经理,雄心壮志,一天只睡四小时,但他们突然决定裁撤上海分部,我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林姑娘,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你会理解一些……”
他的话音沧桑,比那个在柜台下面藏来`复枪、冒着掉脑袋风险潜入南京考察的冒险家,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林玉婵用力捂住嘴,用力眨眼,几滴泪落在橡木桌面上,终于忍不住呜咽出轻轻一声。
她艰难地点点头。
容闳的做法一点也没错。就算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那些纪律严格的优秀企业,对于这种办公室绯闻的处置方法也是同等残酷:走一个,留一个。
或者两个都走。
没有商量余地。
说到底,她终究不过无权无势一女子,纵然有些能力,也比不过博雅洋行诸多雇员的多年服务之情谊。
难道她还能摇着他肩膀质问,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又不是偶像剧。
大家都忙着呢。忙着生存,忙着吃饭,忙着睡觉,忙着赚钱。在这个世界里,没人会无条件迁就她。
换了她是容闳,她也很容易做出选择。
“茶叶怎么办?”她声音发抖,坚持问。
容闳道:“我看了工作日志。你的茶叶加工链已经做出雏形,大伙也都熟稔了,我相信你可以将它顺利地交接。以后……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