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却不买账,看着林玉婵直摇头:“掌柜的,虽说您是老爷的左右手,到底是给老爷办事的,府里的内务不用您费心。老爷说了,今年年景一般,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计收不齐,到时不缺佃户拿家里女仔抵租,他还怕府里添太多嘴呢。”
主管语气恭敬,然而脸上明摆着大写“没门”。
王全气得啊,脸皮都青了。
*
林玉婵于是成了个没人要的皮球,暂时丢到耳房里的粗使丫头通铺。
但主管说了,只能容她三天。因为住在这里的一个妹仔家里有丧事,府里开恩批了三天的假。等那个妹仔销假回来,“这姑娘必须处理掉。”
“处理”这个词让林玉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大胆问:“怎么个处理法?”
主管不耐烦:“问问问,反正又不是你做主。”
林玉婵发现,不管是林广福,还是王全、主管,谈论买卖人口如同买卖鸡鸭,语气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好像压根不知道对面的“货物”也是跟他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情绪的大活人。
不过,这里起码包吃包住,比跟林广福过日子强多了。
她整理了乱糟糟的铺位,又打冷水洗了个澡,仔细漱了口——下人们不许浪费柴薪烧热水。好在天气炎热,冷水正好——这时候高矮胖瘦的妹仔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回房,拉个帘子倒头就睡,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天黑了,没人喊开饭。
林玉婵:说好的包吃包住呢?
“咕”的一声,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戳得她瘪瘪的肚子一阵绞痛。
好饿啊。一天没吃饭了。上一顿好像还是教堂里的牛奶饼干,感觉像是过了几辈子。
临近床铺的妹仔们打着呼噜,有人居然还打饱嗝。
鼻子底下一张嘴,林玉婵不懂就问。
拍拍邻铺的妹仔,轻声问:“阿姐,你们都是在哪吃饭的?”
邻铺半睁开眼看她,厌恶地转过身:“你谁?”
“我是……”
林玉婵刚说两个字,邻铺妹仔冷笑一声。
“我倒不曾知道,这么大个脚也能招进我们齐府来伺候。”
林玉婵一怔,看到邻铺被子底下伸着一双巴掌大的小尖脚,套着粉睡鞋,里头层层白布。
没有姨太太们那么迷你,然而也绝非自然,像**岁小女孩的码数。
她想,这脚大脚小怎么还有鄙视链呢?
又转向另一边邻铺。那个妹仔没等她开口,就嘟囔道:“新来的是吧?新来的饿着。我们的晚饭都是太太们吃剩下赏的——哎,今日吃的太油了,还挺撑得难受。”
说着把小脚一翘,打着饱嗝揉肚子,压根没看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急道:“你……”
明摆着霸凌新人。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但硬床铺和破衣裳提醒了她自己的所在。她攥着拳头,默默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小目标:苟着。
她深呼吸几口,躺回床上,用枕头顶肚子。
听着两个邻铺妹仔嗤笑着咬耳朵。
“……要是放在我家乡,这样的女仔到二十岁也嫁不出去,不如趁早一条绳子吊死算了!她还有脸跟我们搭讪,嘻嘻!”
“看呀,她也知道她那双脚见不得人,藏进被子里了——瞧这被子好鼓。”
林玉婵气得汗毛倒竖。她在网上看过缠足的猎奇照片。她想,你们的脚丫子才见不得人呢!
同样是受剥削受压迫的人,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把被子一踹,双脚理直气壮地亮出来,还晃了晃白生生的脚趾。
尽管她不回嘴,两个妹仔还是气得够呛。自古的道理,女人不扎脚,就等于品行不端,天生低人一等,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居然敢明晃晃的挑衅!瞧那蠢样!
一个圆脸妹仔骨碌爬起来,床底下摸出一截腰带,狠狠地朝林玉婵的脚心抽去。
林玉婵惊讶多于愤怒:“干嘛?”
“哎唷,这是哪里开来的两条洋火轮啊?”圆脸妹仔冷笑,“我们地方小,可泊不下呢。”
林玉婵默念三遍“苟”字诀,心平气和地问:“你们想要我怎样?”
圆脸妹仔一怔。她只想欺负人,若是人家问“我怎么才能不被欺负”,这她还真没考虑过。
“你……你一个新来的,说话客气点!”她恶狠狠地说,“以后大家的夜壶你来倒!我们脚小,走去茅房不方便。”
林玉婵淡淡问:“还有吗?”
“还有……对了,姐妹们的扎脚布,明日都该洗了。反正你也没的洗,不能闲着。”
林玉婵:“还有吗?”
“还有……”对方忍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个旷世憨货,倒有了些拉拢她的意图,“你拜我们为姐姐,以后我们有什么干不完的活计,你得帮着干。有赏下来的物件,得先给我们看……”
林玉婵“哦”了一声,蒙起被子继续躺。
圆脸妹仔气急:“你……喂,你听得懂人话吗?刚才那些都听见了吗?”
另一个窄脸妹仔都听不下去了,轻声说:“行了小凤,过完嘴瘾就睡觉吧。”
林玉婵调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