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诉苦:“其实那天回来之后,我要是能泡个热水澡,什么事都没有……可耐不住几个人架着我,里面还是湿的,就用大毛毯捂着,还给我灌姜水让我发汗,呛都呛死……呜呜,我要热水澡……”
她的床高。苏敏官坐在地上,眼神只跟被褥齐平,只看到一个裹紧的小被子一拱一拱,像个小蜗牛,很是好玩。
他当然不会嫌她脏。当初她在死人堆里埋着,那副模样多不堪,只因还存着一口气,他不是也下手捞了出来。
当年的巨富独子,娇惯顽劣,洁癖莫名,床单上停过一只苍蝇都要嚷嚷扔掉,下人不小心碰了他的点心,宁可饿着也不吃。
而如今,这一双手也不知沾过多少泥,血和汗里摸爬滚打,跟船工兄弟共吃一碗饭。身上的伤,手上的茧,再怎么沐浴也洗不掉了。
他轻轻扯平她身下的土布床单,很淡地笑了一笑。
这第二种人生,暂时还没有过腻味。
换成以前那个稚龄的豪门熊少,若听说这个脏兮兮的姑娘竟敢从茅厕里捞东西,他定然会大发雷霆,命令这个妹仔再也不许在他面前出现。
现在呢,细想想那过程,只觉得很是心疼。
傻姑娘。
不过,听她中气十足,还有心思跟他斗嘴,看来是快好了。
林玉婵忽然细声说:“对唔住。”
苏敏官不解,笑问:“怎么了?”
“你给我挑的衣裳。”她郁郁地闷在枕头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很爱惜,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毕竟是他花时间陪她选的,被她毫不犹豫就给牺牲了,显得她好像很不上心,不当回事,枉费他的心血。
苏敏官哑然失笑:“那有什么。”
不就是套衣服。比这华贵的,他小时候都看腻了。
况且这三十两是她自己出的,她心疼自己的银子还不够,还惦记他的情绪。
林玉婵又叹气:“可惜你没看到我穿上的样子,真的很漂亮,也特别合身。我应该照个相的,唉。“
她说完才觉得这话太可笑。这年头就算是最新派的潮人,一辈子也最多留那么三两张影。谁没事天天照相。
苏敏官抚床单的手僵了一僵。
还照相,那么隆重。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
自己方才那句“那有什么”,就显得有点不走心。
他用微笑掩饰窘迫,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可以想象。”
说完,故意朝她那裹着被子的小身子打量几眼。看得林玉婵又气又笑。
“好啦好啦,离我远点。”
这时门扇响。周姨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走进来。
“趁热喝,啊。”
林玉婵呜咽一声,又徒劳地往床内滚。
“我、不、喝!”
她倒是不排斥中药,国粹嘛,有用没用都是个安慰。但她偶然听到给自己开的药方,里面好像颇有些不明昆虫和动物排泄物的成分……
这年头又没有真空包装和消毒,万一吃进去什么寄生虫卵,她这小命就完蛋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跟周姨作斗争,挺贵的药,能灌进去十分之一就不错,周姨连呼可惜。
现在见她又任性,周姨拿出做丫环的耐心,哄她:“这是千年老方子,大夫开的,不会有坏处。夫人病根未去,这药不吃,前功尽弃。”
苏敏官见这两人又要打仗,温和建议:“我来劝她。”
周姨狐疑地看看这小伙子,见他相貌堂堂,不像个占人便宜的混混,忽然心里产生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林玉婵寡妇可怜,以前也劝过她赶紧找个男人倚靠,不料被她噎了回去,还威胁扣月钱;
难道她口是心非,嘴硬耳朵软,这话终究是听进去了?
周姨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委屈,想起这小伙子方才为了进门,不屈不挠巧舌如簧跟她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一切解释通了。
虽然说闯人闺房有违礼数,但小门小户的,计较个啥。
自古以来,丫环的自我修养就是少看少听少问,一切以主人意志为准。主子要赶客,她跟着做恶人;主子怀春,她当红娘。
周姨笑眯眯说:“那有劳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推称还有事,走了。
林玉婵闻那味就恶心,哀求:“倒掉。”
苏敏官拉个凳子坐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姑娘双眸透亮,一张脸白里透红,血色宛然,倒不像是烧糊涂,像是被子太厚。
他板着脸,问:“你又要服西药?”
他还记得刚遇见她,快死的人了,脑子异常清醒,二话不说就要去教堂,死活不找郎中。
这年头肯吃西药的中国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层贫民,有些糊里糊涂把洋人当菩萨,整村整村的信教,对着耶稣像三跪九叩,对洋教士说一不二,看得比皇上还神圣。
那时他以为,她也是这类傻瓜中的一员。
不过这个印象很快改观了。他发现,这姑娘对洋人的东西有一种选择性的迷信。其中规律他暂时还没完全摸清。
林玉婵听到“西药”两个字,也并没有像上次似的两眼放光,只是笑笑:“我都好啦,不用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