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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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不用担心,就是个小手术,做得好,疤痕都不会留太久。”欧文医师轻松地做着准备,朝她似有似无的一笑,“你的……朋友,让炮弹碎片所伤,不取出来,恐怕感染。”
林玉婵点头,环顾这以她的标准堪称简陋的手术室,忽然想起什么,命令:“洗手。”
这个年代,科学界对细菌和微生物的了解还几近于零,“消毒”的概念也刚刚兴起。一些新派医生发现,术前清洁似乎有助于减少感染和死亡率,开始呼吁洗手消毒;而另一派,也是“传统西医”,认为一双肮脏的手才是外科医生荣耀的标志。他们在不同病床之间来来去去,以满手血污包浆为荣,仗着自己资历老,把“消毒派”打压得满欧洲找不到工作。
欧文医师就是找不到工作、只好远赴重洋的“消毒派”之一,闻言激动不已,一边狠狠搓手,一边愤世嫉俗地自语:“连中国人都知道的道理,哼。”
苏敏官被林玉婵激得放话刮骨疗毒,进了手术室开始挂不住面子,轻声说:“阿妹,转过去。”
林玉婵笑出声。怕啥呀,又不是没看过。
不过照顾到病人情绪,还是拉着椅子,乖乖转了半个身。
“怎么弄伤的?”她质问,“船还在吗?”
“去程很顺利。你的茶叶提前送达,无一箱损毁。”苏敏官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安然平静,“回程出了点事。”
一阵窸窣轻响。他解下呢夹衫,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接着是洋灰长褂。
褂子内有暗袋,里面飘出轻微香气。林玉婵伸手一摸,摸到自己送他的檀香小皂。
她尽量活跃气氛,笑道:“还没用完呀?”
听他笑一声,接着道:“你知道么?蒸汽轮在江里好风光,华人轮船更是罕见,许多人出来看……等等。”
他话音突然中断。护士小姐推门而进,端来洁净的水和布。
苏敏官有点尴尬,对医生说:“你的助手怎么是女的?”
欧文医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女士怎么了,伊万斯小姐是南丁格尔小姐的学生,受过专业护理训练,比华人男医师强多了。”
边说边想,中国男人压迫本国女性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瞧不起欧洲姑娘,活该被炮弹打。
林玉婵被“南丁格尔”这个名字震撼了十秒钟,一时间想管这护士小姐要她师父的签名。
等欧文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才回神,小声替苏敏官澄清:“他只是害羞。”
苏敏官耳尖,却听到了,立刻道:“我没有。”
林玉婵笑道:“好好,你没有,乖乖听小姐姐吩咐哦。人家师出名门。”
边说边慢慢回头,想看他现在的脸色。
护士姐姐都能看,还死捂着不让她瞧,也太说不过去。
不料苏敏官依旧不松口,掷地有声道:“转回去!”
她讪讪背过身。
医生对她笑道:“最好不看。要知道,女士的神经孱弱,不能受太大刺激。没受过医学训练的姑娘,见血会晕的。”
白衣天使的三观槽点甚多,不过林玉婵不打算怼,甚至配合地笑笑,给他一个好心情。
苏敏官解开最里面一件中衣。欧文医师轻声抽口气。
“你是……士兵?”
淡淡的开放性伤痕,年轻的身体代谢快,愈合经年,已几乎看不见。只有在医生专业的眼睛里,才能看出当初的惨烈。
“这是不合格的铅弹,上帝保佑,正好是心脏的位置……这一刀至少五年……冒昧问一下,先生的职业……”
“经商的。”苏敏官冷漠地回,“能快点吗?”
医生不说话,放下毛巾,叮当一响,取过一柄手术刀。
林玉婵只听这几句话,心里一阵发紧,忍不住换粤语,轻声问:“你那么小,广东会党就让你跟着一起造反?”
“我很怕死的,一直躲后头。”苏敏官轻笑,“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
他话音骤停。欧文医生下了第一刀。
林玉婵慢慢向后伸出一只手。被他一把紧握住。他掌心瞬间溢了汗。
医生和护士轻声交谈。
林玉婵不敢讲话。只能默默攥着他的手。随着医生的动作,他手上的力道时松时紧,腕上几道青筋分明。用力扣入她手掌,指尖泛白。他轻声喘息。
轻微的叮当声中,苏敏官突然开口。
“方才没说完。回程出了点事。”他声音发颤,艰难地,慢慢从舌尖吐字,“华人轮船太招摇了。几家大洋行盯着我,还是不死心。旗昌洋行的金能亨,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我猜就是他,从汉口回程时,勾结了当地盗匪,劫我的船队,意图让我血本无归……幸亏,幸亏有当地的义兴商号——做丝绸的,孤军奋战,濒临倒闭,但是让我联系上了——他们及时报讯,让我有所准备,跟盗匪干了一仗……”
林玉婵心头砰砰跳。他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弱得听不见。有时猛地一吐气,伴随着欧文医生轻声的警告:“别动——”
她忍住,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