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过身,慢慢蹲下,将竹筐卸上推车,和其余的竹筐并列排好。
她头皮发紧,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能卖力气。”她盯着王全,竭力压下对他的厌恶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钱银子的工钱。不就是十五两银子吗?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卖了我更划算。”
茶农和王全面面相觑。
王全半是错愕,半是好笑:“用你?用一个女仔做工?你异想天开呢?——哎,慢点走!别瞎晃!”
一个力夫背着竹筐蹒跚下石阶。力夫为了省劲,下石阶的时候故意弯着膝盖,利用惯性颠簸出节奏。
那竹筐的背带年久失修,蓦地断了,哗啦一声,一筐茶叶连盖倾泻下来。
林玉婵一直盯着那个力夫。她一个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叶。
“走吧,”她利落地将落在地上的茶叶几把抓回竹筐,对那力夫说,“我扶着筐。别耽误运货。”
那力夫大约早已养成了“听人吩咐”的本能,也没问林玉婵是哪冒出来的葱,机械地点点头,听话地背着竹筐继续走。
王全没料到她剑走偏锋的这么一招,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她闹完了回来谢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咔嚓一下折断了腰。
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愣愣的眼神等于默认。林玉婵跟在力夫队伍里,就这么走出大门。
王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喂,回来!”
与此同时,那茶农突然机灵,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钱袋就跑。
王全余光瞥见,差点原地劈叉:“烂仔,往哪跑!给我追!”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吧!”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