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东西倒出来,用手抓得稀烂,压成一个个元宝大的饼,从案板缝里扫出一把面粉,两面拍匀。再找来一篮子调料,什么糖、盐、五香粉、胡椒粉,一股脑都混进去。此时油锅滚了,丢下去飞快一炸。
居然满鼻喷香。捞出来看看,有点像不规则的麦乐鸡块。
林玉婵找个盒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麦乐鸡”,飞奔入少爷书房。
少爷跟朋友们早就等急了,训斥了两句,打开盒子一看:“不是西洋点心?”
“昨日值班的妹仔没留意,点心盒敞着,让老鼠啃了。”林玉婵面不改色撒谎,“少爷尝尝这个。”
齐少爷将信将疑,拿起一块“麦乐鸡”,闻了闻,觉得挺香。咬了咬,入口松化。品一品,顿时大喜。
“来来来,你们都来尝尝,我家妹仔的手艺!”
众友争相尝试,咬一口,咂摸嘴。
“唔……”
既然是府上妹仔的手艺,大家当然要花式称赞,摇头晃脑地品评:“甘香酥脆,可咸可甜,咸中带甜,原料丰富,厚而不腻……好吃好吃!”
“让我尝尝,有海参、鲍鱼、鱼翅、榄仁……啊这一定是獐子肉……还有梅菜调味,如此珍贵的食材,用这么朴素的方法,炸成民间小食的样子,当真大巧不工,齐少爷府上都是人才啊!”
林玉婵松了一口气。不管阶层如何,人们的口味都是一致的:只要按照后世垃圾食品的标准,重油重糖重盐,怎么热量高怎么来,这种东西难吃不到哪去。
至于油炸卡路里的“馅”都是些什么材料,带不带小凤的口水,鬼才吃得出来。
众人肚里有食,文思汹涌,又高声吟诵起来。
齐少爷得朋友称赞,面子上十分得意,招手让林玉婵过来:“你叫什么?是新来的?这饼是你做的?”
林玉婵低着头,轻轻“嗯”一声,就要找借口告退。
齐少爷忙道:“哎哎,慢着,别走,你真不懂规矩!我问你,你这点心有甚名号,材料为何,以后我还想吃,你能做吗?”
林玉婵心想,要是告诉你这“麦乐鸡”是什么做的,您还不得当场把我塞灶洞里。
她犹豫了一刻,齐安成突然蹙眉。
“哎,你抬头,让我看看——我见过你吗?”
林玉婵心里咚的一跳。
不会又发现她哪儿跟媚仙姑娘像了吧……
少爷贵人多忘事,多日前的短短一瞥,未必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而且现在林玉婵恢复健康,容貌多有蜕变,让少爷“重新”认识一下也危险。
“我……我不是,没见过……”
她正着急,忽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在门外嚷起来,小凤赫然在内。
“少爷少爷!奴婢来迟了!顶班的妹仔可还懂规矩?”
小凤听声辨位,觉得差不多到了“大脚妹两手空空复命,齐少爷怒问西洋点心去哪儿”的桥段,赶紧跑进来补刀。
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