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之外,湘军巡逻船挑着黄灯,缓慢通过。
义兴轮船上所有知情船工紧张待命。都已得苏敏官号令,若有湘军来盘查,就说这些难民是自行前来,与我无干,军爷您请便。
湘军小船推开波浪,慢慢驶远。
几双粗大的手,拽起那些来自江宁的逃民,粗暴推入船工通道。
几个长发女子牙关打战。三个男童低声啜泣,和她们抱在一起。
这些人都瘦得皮包骨,身上都肮脏凌乱,脸上手上划了口子,衣角滴下泥水。
苏敏官低声命令:“搜身,缴械。”
洪春魁刚要下船去接第二拨,闻言脸白:“哎,老乡、舵主……都是女人小孩……”
半句话没说完,几个天地会大哥已经虎着脸上前,果然从虚弱的女人们身上缴出几把刀。一个男孩身上也带了小匕首。
笑话。太平军全民皆兵,天足妇女自成军马,打得比男人还飒爽。江湖上盛名传遍。
才不敢把她们当弱者。
苏敏官再命令:“一人给一条毯,舱里严加看守。不许欺负人,也别让她们把你们欺负了。”
第二波逃民十来人,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大约是太平军军中有点地位的。苏敏官直接命令把人捆了,也塞舱里去。
这两人开始骂了两声,后来看到舷窗外的湘军大营灯火,忽然开始呜呜的哭,满口对不起自己那留在城里的家小。
洪春魁默默摇头,揉着脑袋上的大包,觉得自己简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三百多亲朋好友,当他潜回城里防线,秘密聚集起这些心怀去意的逃兵,告诉大伙只能走一小部分,而且最好是体轻的妇孺时,他已预料到一片谩骂和哀求。
利用自己“三千岁”、“瑛王”的余威,好说歹说,劝慰大家,这次机会过去,也许还能有下一次。
他不想做那个写生死簿的阎王,于是以家庭为单位,令各家自行决定。
男丁算一人。妇女小孩算半人。一共三十之数,最多翻倍六十。
有些家庭选择送出母亲和幼子,或是姊弟两人。壮男壮女留下,陪天王战斗到最后。
也有些家庭,男主人当仁不让,认为自己还大有前途,岂可埋没在这注定枯萎的孤城当中。于是说服妻儿,独自出逃。
还有妻子儿女自愿牺牲,把活路留给一家之主。
总之,生离死别,哭声一片。
洪春魁并非完全满意这个“生死簿”的名单,想说什么。
但看看月色,随即想起苏敏官读怀表时那副冷血的面孔。洪春魁重重叹口气。
生死之际,哪有犹豫的空间。难道他还比不上天地会一个少年舵主么?
于是带领这些人,一次次穿越那个艰险的活命之路,攀上那救命的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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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被糊了一层白雾。林玉婵退后几寸,用手帕将玻璃擦干净。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她用心数过。舢板来回七八趟,带来的人,都井然有序地躲进了船舱。
她悄悄松口气。
但,等等!
怎么又是一大船人!
苏敏官在甲板上驻足,脸色一变,低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春魁也有点无措。
那舢板上的妇人却是理直气壮,指着手底下几个小脑袋,高声道:“都是小娃娃!两三岁,三五岁!瑛王不是说,八十斤算一人么!这几个娃娃加起来刚好八十斤!瑛王恕罪,老妇人自行做主了!……”
隔着八丈远,洪春魁急得跳脚,连打手势让她轻声。
苏敏官当机立断,喝令:“拉上来!”
当初林玉婵灵光一现,提出“按体重算人口”的条件,只是为了迫使洪春魁多带妇女儿童,细想未免有些仓促,不乏空子可钻。
比如,带一堆小小孩也不算违规。
况且现在退人也来不及了。
湘军巡逻船转了个弯,重新驶近。苏敏官手掌蓦然沁出汗,再叫:“快,拉上来!”
垂下的绳索粗而糙,带了许多毛刺。小孩子皮肤嫩,力气小,爬的时候格外艰难。
小孩挂在空中,上面几双手拉他,猛拉得胳膊脱臼。小孩瞬间脱手,哇的一声尖叫,眼看掉了下去!
立刻有人提灯冲来,几根绳套甩出去,好歹将小孩拉在半空。
这时候也顾不得声音和光线了。人命要紧。
几秒种后,孩子甩上甲板,立刻被捂了嘴。
但,江面波淘声声,几道凄厉的光线,明显不是船舷照明灯,被风和水雾裹得扭曲,在江面上闪出可疑的信号,裹着几道混乱的影子。
巡逻船上黄灯一闪,缓缓改道。
灯光照出中式旗语,问的是轮船露娜:可有异常?需要帮忙吗?
义兴轮船上下,从抱着个娃娃的江高升,到拿扫帚的船工,此时集体思维空白了一刻。
难道要把这些攀爬到一半的、两三四五岁的小孩子,丢下江去吗?
江高升双手颤抖,脑子转不过来,但本能驱使,慢慢抽出腰间的刀。
人心肉长,舵主要是敢下这令,他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