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蹲坐在角落里。
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圣诞却只能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
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饱。林玉婵不止一次,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
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中国的主子对奴仆,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懒惰、毫无道德,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比白人落后几万年,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智人”。
于是,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使唤虐待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给你的。”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我买多了。”
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种族、阶级、贫富、性别,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样对待,还能甘之如饴,鬼才做得到。
“要么,”刘大胆建议,“姑娘还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请来,让他亲自表个态?或者,姑娘有没有担保人,洪顺堂里其他兄弟,你的父兄亲戚,或是……或是别的什么人。毕竟转让茶栈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轻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单独做主的。万一日后有纠纷,我们也麻烦不是?……”
两人已经适应了退休养老生活,动作慢吞吞,说话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让林玉婵十分不适应。
心累。
不过,这种近乎悠闲的慢生活,才是中国千年农耕社会的常态。林玉婵在上海待久了,几乎忘记,那商机涌动、节奏鲜明、人人跑步赚钱的东方大都市,其实在大清国土上属于怪胎中的怪胎。
当然,安庆义兴茶栈也不是唯一的选择。等轮船继续溯游而上,九江、汉口,必定也有不少毛茶中转货栈。虽然不姓义兴,但应该也能找到不少优秀可靠的。
林玉婵失笑:“那倒没有,不过……”
忽然她余光一瞥。刘大胆和李铁臂,两位兢兢业业的义兴老顽固,眼睛瞪得铜铃大,显然也被她那句豪气的“一百银元不算巨款”给震住了。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动。
干脆装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气几句,笑道:“不光是地球仪,往后你们需要什么实验器具,可以找我代购,我绝不会像你们找的中间人那样,黑心吞你们钱!这是我商铺地址,写信、托人带口信都行。不是我夸口,在上海打拼两年,我也是有一点门路哒!……”
徐建寅惊喜交集,舌头打结,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