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一篇短讯,心里一咯噔,不觉停下了翻译的思路。
身边众人催:“苏太太,怎么了?报纸上说什么了?”
林玉婵蹙了眉,一边往下读,一边慢慢译出了内容。
“有洋人记者发现了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商会……他宣称,曾经到访商会,试图了解些具体情况,但是被人赶了出来……剩下的内容大多是质疑,说咱们中国人行事隐秘,不与外界交流,对外国人抱有敌视的态度……这个坏习惯显然被带到了商会……这个排斥外国人的商会,不知会何去何从……总之,语调不太友好。”
她蓦地抬眼,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可曾有人驱逐外国记者?”
记者吃了闭门羹,以笔为刀,立刻回去写了一篇夹枪带棒的报道,暗示“义兴商会”的排外性质。
这才会有洋商“慕名而来”,,在门口指点咒骂,把义兴商会当成了专门排挤外商、恶性竞争的组织。
头疼。
商会初成立,也制定了基本的行为守则。但那都是几位资深理事凭着经验,照搬下来的传统中国商会制度。暂时没有“如何对待洋人记者”的条款。
一群加盟户和理事也一头雾水:“没有啊。没有外国记者来过啊。”
林玉婵更疑惑。难道是有人造谣?
虽然她心里有准备,这个中国人的商会迟早进入洋人的视野。但万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而且这么快。
她读到最后,看到了这篇报道的署名,胸中一口老血。
E.C.班内特。
林玉婵哭笑不得,站起身,严肃问:“这里可曾来过洋人女子?”
她这么一说,有几个人当即恍然大悟。
“对!那日我们几个丝绸商在此小聚,有个洋闺女非要进来看,说的洋文我们也听不太懂。但商会有规定嘛,里头的情报都要保密,不能随便让人进不是?我们就好说歹说,把那洋闺女请走了。她生气也没用,不许看就是不许看!——你说这洋人也真是闲,什么都要凑一鼻子,也不知自己讨人嫌。当咱们中国人是任人参观的猴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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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个义兴商会!”康普顿小姐撂下点心,气鼓鼓地对林玉婵抱怨,“上周我来喝茶的时候,你不在,保罗陪我们聊了一会儿,说到这个新成立的中国人商会,说得天花乱坠,很厉害的样子。我就慕名过去采访。我发誓我并没有带着偏见,实在是他们态度太差……”
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林玉婵总算弄清楚,康普顿小姐为什么会写出一篇敌意浓浓的报道。
从常保罗口中听到了独家信源,立志做英国第一位女记者的康普顿小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选题。
于是几天之前,她带好纸笔,来到义兴商会打算了解一下情况。当时林玉婵不在,几个丝绸商人正在里面小聚。看到一个洋闺女来访,呜哩哇啦说着洋文,都没带通译,谁也听不懂,当然不能让她随便进,几句斥责,给赶出来了。
在康普顿小姐看来,她都表明记者身份了,也承诺会客观公正地撰写新闻报道,料得这些中国人会马上把她请进去。谁知大门拍脸,不到一分钟就被赶回大街上,这气能顺吗。
她想,肯定是这商会有鬼!
于是,先入为主地形成了“商会排外、蛮横无理”的印象。这就写了一封以批评为基调的稿件,揣测这个商会对外国人充满敌意,说不定天天聚在一起研究怎么算计洋商。
掰开揉碎解释半小时,康普顿小姐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原来如此啊……露娜,不是我说,你这个商会真该开设英语班,或者至少在门口贴一些英文标语告示,不然这样的误会,以后经常会有的!”
康普顿小姐虽然感到抱歉,但也拉不下脸来自我检讨,撩着褐色的卷发,优雅地甩了个锅。
林玉婵笑道:“多谢建议。以后我们会慢慢完善。”
康普顿小姐啜着茶,有点坐立不安,不好意思地问:“那、那篇报道,你打算怎么办?”
一周后,义兴商会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例行的情报分享刚刚结束。黑板擦得干净,门房正在清理地上的茶渍。
十几位不同行业的友商还留在会馆大堂,讨论着各种新鲜出炉的讯息。
这时候门口一亮,进来一个西洋淑女!
她披着毛皮坎肩、戴着蕾丝手套,鼓鼓的裙摆曳地,睁着好奇的褐色眼睛,看看墙上供的神位,又看看大堂里的一群中国人。
友商们都跟洋人打过交道,但见到的都是洋人男子。西方番妇的尊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
五六个人当即屁股着火,跳了起来,不知该以什么姿势迎接。
林玉婵立刻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康小姐。今日受我邀请,来参观一下咱们商会。”
厨房门口,茶房刘五站在外头,跺脚搓手。
这都等了半个钟头了,您倒是让小的进去收拾啊!
刘五心里呐喊。
但没办法,苏敏官是老板兼大哥,平日里也会摆摆架子,作为茶房也不敢进去打扰,只能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