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宴席已经散了。没吃完的菜打包装盒,低价卖给左近的廉价小餐馆——这是现在大清餐饮业的惯常操作。普通人负担不起大鱼大肉,因此低价购买大户人家的剩菜,双方皆大欢喜。
凑热闹的宾客感慨着离开。义兴商会的正式加盟商,在验过号牌、登过记之后,齐齐等在会议室的长凳子上。有人送上热茶。
这是第一批吃螃蟹的勇敢者。“商会”到底能给自己的生意提供多大助力,谁也说不准。
“上海港今日大宗土货开盘价……原棉、茶叶、生丝、生漆、芝麻、大豆……洋行收购限额分别是……”
当然,以她的身份立场,肯定不会对义兴商会大肆褒扬,充其量做到中立,置身事外地呼吁大家一起公平竞争,不要搞小动作。
书院监督捋着胡子,笑盈盈地说:“那个,现在,赫大人讲个话。”
虽然上海广方言馆名义上由中国人负责,但众所周知,办学经费来自海关银子。因此在这小小宴厅上,反而是赫德说话最有分量。
赫德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汉语说了几句话。
她还没吃饭,被这香气一勾,整个人陡然生出一股饥饿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好像整个人一下变得急切难耐,面对前方那光明的地平线,急不可待地准备向前冲。
苏敏官也好奇,这两周一次的情报采集,究竟会给上海港掀起多大水花。在场众人,无论是监督、监院,还是小小教员,还是请来的洋商客人,都面露心悦诚服之色,微笑点头。
“不过,”赫德话锋一转,微笑道,“今年学校扩建,增设课程,经费怕是捉襟见肘。不怕诸位笑话,海关毕竟是大清衙门,关税银子要优先输送朝廷,充作国事及赔款之费用。总理衙门已对本官提出意见,办学这等细枝末节之事,不能动用太多海关资本。尽管我据理力争,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忠诚而专业的衙门里,大清朝廷才是第一位优先的客户……”
林玉婵惊讶得微微睁大眼。
赫德什么意思,在为学校筹款?
海关银子不够用?
赫德讲的这番话,其实逻辑显得有些生硬。不知情者只道他是洋人,汉语水平有限,讲不出太优美的文辞。但林玉婵深知赫德性格,用英文代入了一下他的语气,立刻听出来,他这话里阴阳怪气,隐含着对清政府的抱怨,嫌他们要钱太多。
虽然大多数人都没听出来,还在鼓掌盛赞赫大人忠诚。
但赫德也没办法。就连李鸿章、曾国藩这种深受器重的封疆大吏,也不敢公开和那些满洲高官叫板;他这个天然不受信任的“非我族类”,又怎敢太激进地批评朝廷。
所以,今日这场酒会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筹款。
难怪请了这么多洋商。
赫德用英语简单重复了一下筹款的用途,然后令乐队重新奏乐,退回自己的席位,慢慢抿着红酒润喉,间或招呼一下熟人朋友。
忽然,他微笑,目光越过几个来拍马屁的洋商,叫道:“林小姐!你难道也要捐款吗?真是让本官刮目相看哪。”
不过这次她既然拿到了课程表,赫德也就不追究,很官方地回答:“都是对朝廷有用的课程。怎么了?”
“这些课程的教授,需要各类西洋教具——天平、砝码、棱镜、显微镜、齿轮、量杯、酒精灯、地球仪、各种常用化学元素样品……这些贵重的仪器用具,加剧了广方言馆的经费短缺……我猜。”
她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大段,末了才谦虚地补充了一句“我猜”。赫德不禁微笑颔首。
“没想到林小姐的生意涉猎广泛,居然连科学仪器所需的价格也一清二楚——怎么,难道你有办法,能给我找到更便宜的?”
这就属于客气话了。赫德一个英国人,又当官,手下一堆能人,从英国洋行处都拿不到更好的价格,她一个小小中国姑娘,除了脑子机灵点,能有什么门路?
赫德已经做好准备,若海关银子不够用,宁可自掏腰包,也不能让这个中国第一所新式学校,课程上缺斤短两。
赫德指指身边的椅子。林玉婵余光看了一下周围中国官员的脸色,识趣地继续站着。
今日她抽时间来海关赴宴喝酒,不是来给这些老夫子们瞧新鲜的,也不是单来跟赫德聊天叙旧的。
否则,在家躺着不香吗?
她斟酌措辞,小心说:“据我所知,这些仪器之所以昂贵,在于它们在中国无法制造,都需要从西洋进口,运费就占了很大比例。如果每样单买一两件,确实单价令人咋舌。”
赫德笑了:“我又不需要批发一大堆。大清国还没有第二个广方言馆。”
“如果您愿意将仪器采购的任务交给博雅公司,我可以试试,给您拿到批发价。”
赫德一下子欠身。有人想凑上来跟他寒暄,他装没看见。
“你怎么做到?”
林玉婵笑而不语。
林玉婵拿着赫德和徐建寅的订单,去相关洋行谈团购,终于谈出个八折批发价,运费也相应的分摊至一半。西欧最新制造的各种精密科学仪器,此时应该已经装船出港,漂在了太平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