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心里大大的一跳,隐约意识到什么。
这日,上海租界县城以外解除宵禁,让市民们能尽情赏戏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进入过节模式,拎着酒菜走亲访友。林玉婵也就关了商铺。她早早就包了义兴的船,请自己的员工和商会理事们看戏,统一刷个好感值。
虽然从她自己的喜好出发,实在不觉得看戏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欢呀!
掏钱就是了。
林玉婵被他问得不好意思,扭身拒绝回答。
什么反骨,不过是身为拥有尊严的正常人,最正常的反应罢了。
只有在封建畸形社会里,才被人看作是“反骨”。
不过……苏敏官有一点说得对。若非被他带得坏了,若非看到一个身有反骨的土著也能活得潇洒,她是万不敢出头冒尖,面对社会的毒打,敢于小小反击一下的。
别的时候怎么应酬都行,唯独今天他不奉陪。
他吩咐洪春魁几句。洪春魁于是出去婉拒:“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有点忙……”
“忙还来看戏?”友商们明显不信,“难不成舱里是谁的温柔乡呀,哈哈哈……别躲,窗上有影子哈哈哈哈……”
随后又有人说:“敏官,你可曾听说,今年几大洋行要联手对付咱们搞船运的?大伙正在商量对策,想听听你的看法。”
苏敏官还未答话,林玉婵忽然笑了。
“去吧。正事要紧。去商量一下。”
她很大度地朝外一努嘴。心中被她那风筝线割出的血淋淋,忽然没那么疼。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较真。今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出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就算分开了,日后回忆起这没出息的最后几个钟头,她也只会皱眉头。
他于是轻轻在她唇上一吻,说:“等我一小会儿。不许走。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
然后大步钻出舱,得体地招呼人。
不想一个人呆着钻牛角尖。她回到博雅公司包的船上,跟员工和商会理事们聊几句闲话,听几句戏,给她递了一盏茶。
然后又去义兴的船上串门,跟石鹏、江高升、袁大明这些相熟的伙计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不管跟苏敏官关系怎么着,以后这些人都是人脉和朋友。
戏班子很卖力,大伙很满足。
“可是你今天上午还好好的。”
林玉婵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朋友的交往,有脸红心跳,也有冷战置气。苏老板一如既往的公私分明,谈判桌上从不徇私,一点也没有那种末日狂欢的觉悟……
他觉得自己简直太荒谬。凭什么要求姑娘家主动呢?
但,如果她此时开口,哪怕只是一句转弯抹角的暗示——“不如你娶了我吧,我们都方便……”
他盯着她那微微张开的淡红嘴唇,有点期待,又惧怕。
但她若是真的说出这个意思,他想,我勇气拒绝吗?
但她眼中只有半掩的哀伤,几乎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慢慢从他手中接过茶叶罐。
苏敏官觉得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他心中倏地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
笑一笑,帮她摆好茶盏。
一句明显赌气的“结束”,好像一条锋利的风筝线,突然间擦身而过,刮出他一身血,将那股久远的自卑之情拉回他身边,让他提不起力量反驳。
就像少年时无数次忍下委屈一样。这一次的痛楚又算什么呢?
是他动的心,是他起的头,是他坚守一个无聊的约定,他从一开始就没资格霸着那个纯净的小月亮。
苏敏官蓦然推窗,早春之夜的寒风扑进他眼眶,耳廓被吹红。
他用双手暖一暖冰凉的面颊,回首微笑。
“那,你是想我现在就走呢,还是……”
林玉婵被他这冷静的语气噎住了一刻。
“现在八点钟,还有四个钟头。陪我呆着。”
古人终究是古人。一百多年的代沟。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非要让他分开婚姻和承诺。
“不许跑题,”林玉婵不依不饶,“假设一直平平安安的。”
走神了一会儿,发现对于她这个问题,,他真的难以回答。
思维停滞,五感却变得格外敏锐。他闻到身边姑娘发间的淡淡花露香,忽然心中卷过狂风,命令似的说:“抬头。”
还有不到四个钟头。
小姑娘慢慢仰头,还不忘伸出舌头尖,舔掉唇上沾的罗汉豆渣。
一艘画舫泊在旁边。外面社戏悠扬,里头也热热闹闹,传来喝酒打牌的声音。
“苏老板,许久不见!”一个声音朗声邀请,“你来了也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半个上海滩的船主都在这儿看戏呢,过来喝一杯?”
忽然有点收不住情绪。外面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林玉婵夸张地叫道:“有罗汉豆了!”
片刻后,她从窗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罗汉豆,自己丢一颗进嘴,又塞给他一颗。
苏敏官遣走了门房茶房,给她递了一盏茶。
是把方才给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