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婵心急如焚。
还没找过的地方,不外乎公务衙门——海关、工部局、各国使领馆、巡捕房监狱……
前几个地方都不许无关华人乱入。最后一个地方……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么,几步追上那班主,问:“监牢外的犯人……”
小白少爷上天入地,口味不刁,什么猪仔馆、县城大牢、船中囚屋,都曾到此一游。万一他马失前蹄,又把自己弄去什么不体面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巡捕房监牢不养闲人,里头床位十分紧张。大部分被找茬关进来的华人,要么戴枷示众,要么判罚苦役,总之不会供吃供喝的闲蹲号子。
那班主也立刻知道林玉婵的意思,忙道:“没有没有,没有太太您描述的那种娇气小少爷。”
林玉婵头大:“我绝对没说过他娇气!”
班主顶着张关公脸,委屈嘟囔:“不娇气,难道是糙汉啊?那满街都是糙汉,叫我们怎么找?”
林玉婵无话可说,付了辛苦费,谢了那班主。
不会是到了租界外面,甚至出了上海……
洪春魁凑过来,用他那驰骋沙场的脑子给她支招:“没回应,不一定是不在,说不定被人控制住了……林姑娘,方才那些混蛋船商不是说,敏官是让洋人请走了?咱们找几个洋商劫了,严刑拷打,定能问出端倪……”
“不不不算了,”林玉婵慌忙摆手,“别闹大。”
还对洋人“严刑拷打”,真是嫌大清国的不平等条约签得不够多。
不过,租界里洋人数量有限。别看洋行众多,大大小小的洋商加起来也就几百个。那些进进出出的巨额外贸生意,主要靠……
林玉婵突然眼睛一亮:“买办!”
她一步跳到江高升跟前:“大哥,借你围巾!”
江高升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围巾又被薅了下来。
他极为不满:“哎,林姑娘,刚才给你你不要,现在我刚系好。你年纪小也不能为所欲为……”
半小时后,怡和买办唐廷枢的公馆外,一个清秀“少年”恭谨求见。他穿着合身的浅灰色长衫,罩着茄色镶边马褂,一双黑色小快靴。又怕冷,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巾。
少年规规矩矩地站着,脸上却掩饰不住三分焦急。
许久,门房出来,将他打量一眼,懒洋洋说:“我家老爷回了。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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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将小办公室搜了一圈,不出意料,一无所获。
办公室和外面的客厅联通,平时大约也不常用,一面墙边有个大橱柜,里面胡乱堆着酒杯、墨水瓶、各式球拍、几双雨靴。地上还散着些中国灯笼、纸扇、竹制品小玩意儿,看样子是洋人随手在街上买着玩的。
高处仅有一扇透气小窗,离地一人多高,一尺来宽,能钻个猴子。
苏敏官摸出怀表。差三分钟十点。
他不知道金能亨那“巡捕十二点破门”的威胁有多少水分。他确信在义兴船行里找不到任何偷渡难民的物证。
但是其他证据,比如会党活动的痕迹……就很难说了。
不说别的,他客房里现成收留着几个老兄弟,一个个身上都有通缉令。
巡捕房平日对租界的华人势力睁只眼闭只眼。大清国反贼多,落跑的反贼藏租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知道义兴船行是个会党据点,只要收足了礼,也不会费心多问一句。
但,如果加上那个驼背的叛徒,加上军官的信,再加上金能亨新任工部局董事、急于利用权势打垮义兴船行的决心……
这一切因素加起来,能给他造成多大破坏,他不敢预料。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每当他想关上,外头的保镖就会大声呵斥,朝他扬拳头、晃枪口。
小洋房里人烟稀疏,洋人们都去“酒神号”帆船上听音乐会了。几个中国仆役洒扫收拾,将吧台外的椅子一个个翻到桌上,然后离开。
他们才不管楼里发生什么,只要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领到工钱就万事大吉。
再外面通向楼梯间的门口,凳子上赫然坐着那两个劫他来此的保镖大汉,正精神抖擞地抽烟。
苏敏官再回到桌前,仔细浏览了洋商给他准备的合约——旗昌洋行打算和怡和、宝顺一道,用分期的方式收购义兴的所有资产。当然,方才提到的那些什么加盟、合作,此时都没有写在纸面上。所有条款压缩成赤`裸裸的两个字:收购。
至于收购价,凭良心讲,不算苛刻。洋商直接报了十万两,接近义兴的市场价值——正因为此,一家洋行的现银不够用,才需要联合分拆收购。
毕竟这桩收购案,将来就是为广大华商树的一个典型:得知苏老板把义兴卖了个好价钱,别人才会放心跟风,把资产交给洋人。
苏敏官微微冷笑,用指尖摩挲着文书右下角的空处。
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只需在这里签个名,按手印。
一丈之外就有两个保镖大汉盯着他。整栋洋楼里外,不知还有多少个。
他忽然思绪飞走一刻,幻想有个清秀的姑娘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