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那家伙多说话!虽然我也有好些词没听懂,但他刚才至少给你挖了八个坑!”
休息室里,康普顿小姐满血复活,愤怒地挥舞手臂,粗略解释了对方律师方才的一派胡言。
林玉婵觉得好笑:“你也没听懂?”
“皇帝的新衣。”康普顿小姐嘲弄地说,“没人会承认其实听不懂他的那些话,大家都只会点头,以免显得自己没文化,就连法官大人也是如此……这样一来,他们再提出什么主张,陪审团都不好违逆过甚……这样,我一会儿醒来之后会去向法官抗议,说泰勒律师那样卖弄辞藻是折磨我的耳朵……露娜,你需要直接盘问那个马戛尔尼先生,问他为什么觉得替自己太太做的经济决定,会比他太太本人的决策更理想……”
林玉婵想了想,说:“这并非是E.C.班内特的陈述策略。他在信中并没有……”
“我现在可以写。”康普顿小姐摸出钢笔,“那种信纸还有吗?”
……
事在人为,全靠随机应变。
郜德文苦笑:“我什么也帮不上。”
“你板着脸坐在那儿就是最大的帮忙,”林玉婵笑答,“柔弱、委屈、无助,带着一点点坚强……哎,努力演就是了。别太英姿飒爽。”
郜德文对镜调整表情。
忽然,有人笃笃敲门。
“我的女儿?”是康普顿先生,“你还好吗?”
康普顿小姐慌忙装出虚弱的声音:我……我还要歇一会儿。”
“我在门外等你。”
“别,爸爸……你先去席上坐着。”
要是她老爸看到她和林玉婵一起出来,她就完了!
“那个姓林的中国女孩不知跑哪去了。大概是借词典。”康普顿先生有点好笑,“等她回来再开庭。你不用着急——对了,我看她的裙子上别着一个发卡,跟你的那个珐琅发夹有点像,是你借她的吗?”
一句话晴天霹雳。林玉婵手忙脚乱地整理裙子,把那卡子转到褶皱里去。
好在这中小谎康普顿小姐还是会撒,立刻说:“……是,她在衣帽间刮破了裙子。发夹是我借给她的。”
“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过记着,你是旁听的客人,不要跟庭审代理人多接触。”康普顿先生没有起疑,继续道,“那么我留在这儿等你?”
康普顿小姐慌忙摇头。
“爸爸,”她灵机一动,隔门说,“您不需要趁机采访一下马戛尔尼先生和法官大人吗?我相信这会是很好的新闻素材……”
“最近你对新闻的兴趣似乎过于浓厚了,爱玛。”康普顿先生笑道,“这个选题我已安排手下编辑去做。我相信那位E.C.班内特先生事后也会给报馆投稿,给我送来第一手资料的。”
康普顿小姐脸上胀红,不敢再多话。
所谓做贼心虚,老爸这话看似无心,但好像带着点暗示的意味……
林玉婵用钢笔在手心写字,展示给她看。
“对了爸爸,”康普顿小姐最后努力,“既然我的发夹借给了林小姐,您能不能帮我去买一个新的?就中国市场上最普通的那种就行……不然我的头发实在是乱蓬蓬的失仪……”
淑女的外在形象可不容忽视。康普顿先生终于被说动,笑道:“我的漂亮女儿怎么能戴中国人的呆板首饰?你别着急,我去问问杜勒伊夫人。她总是随身带着一打发卡。”
皮鞋脚步声远去。
休息室里几个姑娘齐齐松口气。
康普顿小姐留在休息室里继续晕一会儿,林玉婵听听外头没人,迅速推门抽身。
她攥紧新出炉的“班内特先生亲笔函”,理着自己的思路。
*
忽然面前阴影闪过。一抬头,马清臣神色阴郁。那张端正的欧洲面孔上,浮现出中国官僚特有的、那种目空一切的大老爷神色。
“林小姐,我倒是小看你了。”马清臣的话音轻而冷淡,“你今日的表现……真的是那位班内特先生的授意吗?还是……你自己的发挥?”
林玉婵后背一紧,理直气壮地说:
“我已经在法庭中澄清过了,用不着再重复一遍。”
“班内特先生真的在香港?”马清臣步步紧逼,“而不是在现场的某个逼仄角落里,如同见不得光的盗贼,像摆弄提线木偶一样,对你发号施令?”
林玉婵方才消失二十分钟,旁人对这个中国面孔不留意,马清臣可是一直注意着她。
马清臣不相信,真的能有一位英国男子,居然不站在自己这边,而是对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子施以不必要的同情和好意。他在租界里从没见过这等好管闲事的妇女之友。
可是,林玉婵手中的陈词手稿,字迹优美圆滑,肯定是出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之手;字里行间的用辞和语法,也不像是这个中国土生土长、十八岁的中国女孩能写出来的。
马清臣断定,这个神秘的班内特是一切的突破口。他身上肯定有问题。
“E.C.班内特到底是谁?他的名字怎么拼?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不过林小姐的心理素质比他预想得高。被他诈了两句,她镇定自若,反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