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他们倒是有钱吃便宜坊的原价烤鸭,问题是,两家饭菜质量差不多,谁愿做那冤大头,平白多付一倍的钱?
若在商业气氛浓厚的广州上海,肯定会有人花钱买时间,宁可多掏腰包,也要省那排队的工夫。
但在万事慢半拍的帝都,人人时间不值钱。就算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官二代,也不介意随便浪费一下午,玩鹰逗蝈蝈养鸽子抽烟,什么耗时间他们喜欢玩什么。
“我家老爷如今也身处嫌疑,停了职,得先自保,不能明面上为您活动,否则更招惹嫌疑。只能先尽量照顾着,让您别受太多皮肉之苦。您别灰心,来日方长,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林玉婵谢了老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清衙门效率赛蜗牛。杨乃武与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样滚钉板,经受数年酷刑折磨,这才得以脱罪。
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孤女,一旦惹上官司,要想转圜,时间大概就得以“年”记了。
老仆被人催着赶走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追上。
“等等!”她喊,“能不能麻烦您……”
几个官媒人把她架回去,阴阳怪气地说:“想跑?美得你!”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她和喧嚣四九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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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林玉婵处在应激性的亢奋情绪中,几乎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闪闪护甲套。无数似是而非的对策在她眼前左冲右突,又一道道炸为土黄色的渣。
偶尔有几个主事官员,进来登记一下林玉婵的姓名籍贯案情之类。询问的信息多有重叠,看来并不是一个部门的。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
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林玉婵想,大概是文祥帮她说了话。
但文祥也只能帮她到这了。她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说。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孤儿院闹时疫、民众打砸、酿成危机——起因是天灾,不是人为。她决心进京也不是被谁撺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会是在这一步。
她把那几天的行程抛出脑海。
然后,靠冯一侃帮忙,为文祥夫人解决家事,进而拜访到文祥——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观能动,随机应变采取的行动。没有旁人干涉。
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出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自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同为女性,让慈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如果她有什么错,那就是表现太好了。
让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赐又是赏,有点刹不住车,以至于裕盛忍无可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当面反驳太后。
其实现在想来,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装的。裕盛有心放任她卖弄。因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处,准备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赃。
那张语焉不详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准备好的,就等个机会塞到谁的口袋里,给文祥一记偷袭。
然后,慈禧也立刻意识到,顽固派和洋务派之间天平被倾斜得太过。她只好顺水推舟,“拨乱反正”,反过来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宽宏大量”地轻罚,顺便卖裕盛一个面子,让两派大臣都欠着她,都对她服服帖帖。
三十岁的慈禧,执掌政权渐入佳境,正学着玩弄权术、驾驭人心。她的开明心态不是装的,整顿国家的志向也不是假的,但她从头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们的忠心。
而林玉婵这个道具工具人,可以封赏也可以打杀,慈禧从头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从慈禧决定召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她的命运就不再握在自己手里。
林玉婵一看,筐里都是竹条和精美的彩色花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