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生命威胁。但这几年的工作日记是他的心血集成,毁掉一页都是他不可承受的损失。
他咬牙再三,隔着门,朝外吩咐几句话。
苏敏官从容收了枪,日记本揣到自己怀里。
“你的陈情信我看了,”赫德一肚子没好气,一边收拾桌子,将涉密文件塞进抽屉里锁上,一边冷冷道,“我也从其他渠道得知了林小姐的案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私贿上官、官商勾结,但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犯罪。从个人感情出发我很遗憾,但作为看重声誉的海关官员,我只能说,我希望她像任何一个男性公民一样,开庭受审,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我已经托人向本地藩司传话,希望她能够得到相对宽大的裁决。这是我唯一能帮助她的。”
苏敏官盯着赫德那双绿色的眼睛,忽然冷笑。
这个一辈子从没受过大清法律束缚的洋人,在这夸夸其谈什么“公正的法律裁决”,实在幼稚得可笑。
轮船不同寻常地震动了一下。螺旋桨的轰鸣声渐弱,波浪推着船身。
困惑的船员们依照赫德的命令,正在原地掉头。
“林姑娘是冤枉的,”苏敏官反客为主,坐在赫德的皮椅子上,从容道,“她曾递信去江海关,不过赫大人这一个月都在海上跑,收不到也正常。总之,你最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现在咱们来谈谈具体怎么做。”
赫德听着他那熟练的命令语态英文,一瞬间有些迷惑:这船上到底谁说了算?
“顺便告知,我还有同伴数名,有的在这艘船上,有的在岸上待命。你找不出来是谁的。好啦,不要多想了。现在我是您的客人。”
苏敏官脱下男仆短褂,从随身提包里找出一件半旧元色细行湖绉长衫披上,一瞬间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儒商打扮。
他扣好扣子,摇摇窗边的铃,“再给赫大人送一杯威士忌。”
*
“……好吧,苏先生。你知道,如果我力所能及,我很愿意为林小姐做点什么。如果你想策划个劫狱什么的,我会装不知道。也许我还可以给你提供一双轻便的鞋子……”
天寒无风,海面萧索,津海关楼顶的格子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赫德的一副急脾气已经快被磨没了。他被人彬彬有礼地绑架,一路北上回了天津,津海关工作人员措手不及,以为他杀个回马枪回来抽查,忙得团团转,平白多费许多冗余工夫。而那些他还没莅临的条约港口,视察计划一律搁浅,耽误多少事儿!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不过几天下来,他也知道苏敏官并无恶意。除了在他偶尔发怒的时候,用枪口让他冷静下来之外,这个年轻人礼貌得无可指摘,跟他并肩一走,谈笑风生,倒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多谢。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相信赫大人会为我打掩护的。”苏敏官点点头,答,“不过,我还是希望能让她以合法的形式脱罪,而不是背上逃犯、钦犯的罪名,放弃她这几年奋斗出的一切,一生惶惶不可终日。”
赫德饮尽一杯酒,遗憾地摇摇头。
“要求太高,太难了……这是贵国皇太后亲口定的罪,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苏先生,外国人在通商和军事上也许有一些特权,但我不认为我可以干涉大清国的政治……即便赔上我自己的仕途也没可能。你要接受这一点。就算你现在对着我的脑袋开枪我也办不到。”
他对于拉架斡旋一事很有经验。以往,地方官员们也都买他的面子。但这一次,他实在力所不逮。
“我当然不会仅仅寄希望于您的口才。”苏敏官敲敲枪管,很殷勤地赶走停在赫德面前的一只苍蝇,“我相信只要给出合适的价格,任何事都有可能促成。”
“贿赂太后?”赫德冷笑,“给她凑齐修圆明园的钱,也许可以博美人欢心……”
“太贵了,把英国的赔款吐出来都不够。”苏敏官假装没听出对方的讥讽之意,认真分析,“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用最少的钱,做最有效的事。”
一个海关帮办敲门,送来最新一期《北华捷报》。
苏敏官不动声色,用袖口遮住枪筒。
“看什么看?”赫德无奈地呵斥那帮办,一边挤眉弄眼,“这是跟我商议要事的客人。”
苏敏官伸手给赫德斟了一杯茶,微微侧脸,送去一个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年轻的帮办心里疑惑。赫大人一向效率超群,约见会客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这可已经一整天了!”
不过上级的事儿他不敢多问,看着两位聊得热络也不敢插话,赶紧躬身:“就走,就走。”
完全无视老板的求救眼神。赫德气得抓掉好几根头发。
他气哼哼地想,等他回到上海就秋后算账,苏敏官这人不留犯罪把柄,但一定得找茬,把义兴船行罚个痛快!
苏敏官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