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出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就说那个洋务代表恭亲王奕,一生也有几起几落,并非始终坐在那领头羊的位置上。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自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同为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不。你也说了,那是情急之下的一个脱身之策。现在自然不需要再提。况且我送出纸条的时候其实也犹豫,怕辜负你信任,怕你误解。其实也没指望你真能照做。冯师傅回话说,他在上海跟你错过时,我其实没有太失望。也许老天是在敲打我,我自己的祸事,终究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没错,裕盛跟我不对付。我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李鸿章慢慢吸着水烟,说,“但那时我人微言轻,当时没计较,现在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算了。就算现在参他又能怎样,太后过生日,大喜的日子,你给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清者自清。任何人在时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李鸿章反正没被直接牵连进来,丝毫不觉危机,反而耐心给洋鬼子上课,“有些位置终究会是我们的。急不得。燥不得。你看到这盆景里的水没有?它自上而下,缓缓流淌,顺应自然规律。你不能强求它逆水而上,这样会打乱很多事……”
知道赫德性子急,李鸿章故意说话慢条斯理,果然,洋人脸上的耐性慢慢变薄变淡,明显欲言又止。
李鸿章收回信,开始说闲话:“说到这个洋炮局,鹭宾可曾去过?——没去过也无妨,小得很。我去考察过,厂里用的都是中国式的泥炉、磨、锉、旋等手工具,工匠也都是乡野村夫,只能照猫画虎,造一些最简单的土炮弹。清臣毕竟是军医出身,造军需还是外行……不过我也更是外行,哈哈,不懂……”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自然地滑动一下。带着香气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阿妹。不用。”
声音带着点恳求。
林玉婵从浴缸里撑出两寸身子,解他第二颗扣子。
一边很正经地说:“我会分期还款。往后博雅利润中属于我的部分,我会定期存进银行里义兴的户头……”
苏敏官耳根微微一红,看着雾气里那一双纤长翕动的睫毛,忍俊不禁,轻声告诉她:“销了。”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你不许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但总得把话说清楚,让他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不是因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