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的,核算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苏敏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他的第一件事,先把义渡恢复起来,保留义兴的一丢丢市场份额,让双铜钱标志继续顽强地飘扬在苏州河的水面上。
其实员工们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类似的意愿。譬如赵经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说,茶叶业务他已经完全精通,现在又有毛姑娘的团队全职运作,林姑娘可以定期检验,不用亲力亲为的掺和——可不可以加点薪水?
在和股东以及员工们商议之后,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决定——不加薪。
而是进行分拆。
“兴瑞茶行”,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监毛顺娘。下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些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
林玉婵无语了一会儿。这不是任人唯亲吗?
转念一想,在大清朝那信誉不值钱的商业环境里,有一层亲情羁绊,有时候反倒有助于信任和凝聚力。宁波人广东人的家族企业一,倒都红红火火。
于是折中一下,表示:“宁波那边怎么经营我不管。上海这里,最多你和你老婆一起。我不希望看到别人。”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让洋人更有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以去印度买;丝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土货,南洋日本都有售卖,洋人之所以来中国买,还不是图个质优价廉。洋人也不傻,若是连年被假货坑害,何不转去别处?长此以往,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洋钱赚不到,这不叫以直报怨,叫两败俱伤。”
她准备充足,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那些临时起意表示反对的商户,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点。
林玉婵顿了顿,让人取来一张写了字的厚宣纸。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如今商会发展壮大,不缺几个人的会费。因此她这话说得也有底气。
底下众人稀稀拉拉地抱怨几声。
但也有人点头:“就是。跟洋人斗,也要堂堂正正的斗。洋行里雇的还不大多是中国人?咱们卖了掺假货物,让那洋人察觉出来,洋老板追查下去,丢饭碗的不还是咱们同胞?大家眼光放长远点儿,不该挣的钱别挣,早晚会有福报的。”
老赵当即投了一千两积蓄,掌握了“兴瑞茶行”的两成股权。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姐妹没有家庭拖累,这几年基本没花钱,回家一数,居然也攒出四五百两,当即高高兴兴地投了孟记花行,也当股东。
就连不属于任何公司的家政周姨,也拿出她险些投入地产股票的一百两积蓄,扭扭捏捏地问林玉婵:“我觉得棉花更挣钱。我要投您那个棉花公司。但我不识字,您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念一下那个——年报?”
此时李鸿章已经署理两江总督,新任江苏巡抚是原上海道台丁日昌,性子耿直,也懂些洋务,愿意接纳容闳这个怪胎。
“这个江南制造局里是有几个专家,都是洋人,说出的话,写出的东西,被翻译一遍之后,谁都看不懂。”徐建寅开门见山,“招标信写得语焉不详。譬如造枪炮,造轮船,需要的钢铁硬度、弹性、强度、拉伸能力……其实在汉语里也没个准确的叫法,我们正在考虑翻译,不过你懂我个意思伐……”
林玉婵咬着鸡腿点头:“你的意思是,制造不同的机件,需要的钢铁性能不一样。”
“性能……”徐建寅倒抽一口气,将这个词琢磨了好久,然后端起一杯洋酒一饮而尽,“好词,好词!林姑娘,弗好意思,我拿去了……”
林玉婵失笑:“你接着说。”
“而洋行给你提供的进口钢材资料,这些种类和型号,”徐建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枚蛋挞,咬一口,咂摸咂摸,一边翻开另一沓纸,“这些,这些,都是糊弄人的垃圾,三年必生锈呀。这种会裂开,根本不适合造军工呀……”
林玉婵突发奇想:“中国人能不能自己炼钢?办个钢铁厂什么的……”
“你爹能做的事,你也能做。当然还需要学习。”林玉婵坦承道,“以后你主要负责技术,其余行政管理方面的事,听从赵经理号令就行,不会的跟别人学。你家庭有变,如果现在静不下心,可以请假,我等着。”
“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