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地里派人调查,如今棉花行业暴利,入场的商贩比去年又增两倍。他们只想赚快钱。不知从何时起,棉商中开始流传在棉花包里掺水的机巧,技术最熟练的,可以把七十斤棉花变成一百斤卖。”
博雅例会上,林玉婵面对各位老员工,不无担忧地说。
博雅公司吃够了棉花年年涨价的红利,常保罗手下一群人都已经成为棉花专家。听了林玉婵一席话,当即咋舌。
“乖乖,这比印钱还带劲啊!”
今年春季,棉花价格继续攀升,达到七便士一磅。林玉婵刚刚涉足棉花行业时,她记得清楚,价格是每磅一便士,郑观应这个“良心买办”还收她一成佣金。
如今,两年过去,单价足足涨了七倍。
在利益的驱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也属正常。
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按照《手册》标准,每包都是一级甲等。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曾国藩还是很眷顾容闳的。知道他在李鸿章治下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入,迟早受人排挤,于是保荐他做了个闲官,干点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拿钱。
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保护。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交换双方的承诺。
如今,记忆画面里的“老师傅”不见了,换成了自己的脸。
她眼前一花,忽然看到苏敏官站起身,正懒懒散散地收拾东西走人。
“谢谢你来帮忙品茶……林姑娘说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机制茶……”
上海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天还是春风拂面的微露清凉,入夜便是暴雨如注,第二天,空气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码头上,一滴滴裹着咸腥气的雨水随意飘落,打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
容闳举着伞,跳下船舷踏板,不太适应坚实的大地,一连几个趔趄,还是让身边水手扶住的。
“……谢谢。”
“环游世界”的雄心壮志可让他受足了罪。先是跨越中美洲,沿墨西哥海岸到旧金山。然后寻寻觅觅,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横滨的船。在太平洋上颠簸无常,每天咸鱼吃到吐。到了横滨再换船去上海,路遇海盗,船差点翻。
回到上海之后来不及休整,又颠着骡车走陆路,赶到徐州去谒见领军剿捻的曾国藩,受了一番嘉奖,以历途万里、购办机器之事,保奏了五品实官,只待朝廷核准,便可上任。
苏敏官虽然几近赋闲,但事情送上门,还是忍不住技痒,当了一回老大哥。林玉婵相信他的能耐,当然不怪。
不过她还是有点不安,问:“结果怎么样?”
“我让达记全额退了款。达记的老板不忿,跟我吵了半日。下次商会例会,可能会有人以此对你发难。你做好准备。”
林玉婵苦着脸,翻个身,被这“睡前故事”弄得彻底睡不着。
当年本着对金兰鹤的信任,把上海义兴交给他代管。这两年江浙分舵风平浪静,既没跳出来指手画脚,也没给他使绊子,已经尽到了情分。
林玉婵失笑:“我真的没有让他偏袒呀!大部分评委不还是你师兄请来的熟人?他们品茶的时候也不知道这茶出自谁手,对不对?毛姑娘,自信点,你就是凭实力赢的。
过年后,博雅公司正常恢复运转。尽管这一年里公司命运多舛,还斥巨资置办了蒸汽机,但由于棉花价格飙升,兴瑞牌茶叶销路火爆,使得这个小小的外贸公司,在全上海的华人商号中一骑绝尘,不仅盈利,而且年末分红比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端午,黄浦江上龙舟竞渡,外滩和各个码头上挤满观众,锣鼓喧天,巡捕们卖力地维持秩序。
上海从地产风波中慢慢恢复,工部局总算有余钱,举办一些惠民娱乐活动,以图振兴经济。龙舟赛设置了不菲的奖金,吸引了十里八乡几十支参赛队伍。这一日城里空前热闹,俨然已回到两年前的黄金时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来看热闹。他们当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挤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坐在水上茶楼饭馆里,谈笑着给每艘龙舟下注。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些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